只这一次,他借邬瑾的这一份善心,踏上仕途,无论是去哪里,得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他都做到“君子无咎”。 月色依旧,照着他跌跌撞撞往城中去,又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狭窄锋利如针,刺向他身后方向。 祁畅走后,邬瑾关门落闩,回到屋中,更换纸笔,剪去灯花,提笔写道:“聆风。” 两个字柔软地落在纸上,却又有筋有骨。 “我已于三月十五日登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受封于文政殿前,按例,应是加受六品翰林院修撰,外任通判一年。 皇帝面白,微须,身雄目壮,智珠在握之像,不可小觑。 宽州甚少取士,纵有金榜题名者,殿试之上,也常落于一甲末等,今日皇帝点我为魁首,不能仅以才学论断,恐怕皇帝也有用我打破宽州僵局之意,我对皇帝知之不深,暂不能解他心思。 至于我与你府上关系甚深一事,皇帝此时不解,不日也将了解,如何对答,还需三思。” 写到此处,他暂时搁笔,坐定沉思,面孔落在灯火之中,脸上投落下许多的阴影,越发显得隆准丰额,轮廓颇深。 如此姿容,打马游街,当真是春风得意,只是他心已老,不复做解元时的意气风发,哪怕这最值得欢庆的时刻,他都在为将来做出无数的思索。 他将用谎言与阴谋,袒护莫聆风于手掌之间,亦将在多方掣肘之下,为自己多年的抱负,寻一条合宜之路。 半晌过后,他重新提笔,写道:“今日得道长灵机,解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万事万物,盛极必衰,衰而转盛,故应时而变者泰。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最后,他笔锋陡转,忽写道:“京都中,日长天暖,柔风卷柳,春光似酒浓,不知宽州朔河之冰是否已融,马场之上,芳菲可至,堡寨中可能见到白鹰? 今日千万人追逐欢呼,踏破棘篱,挤倒龙亭,我并不在乎,只想听你吹埙。 元章二十九年三月十五,邬瑾写于云台县云羊道观。” 他等墨迹干去,和上一封书信分别装好,翌日起个绝早,天还未亮,不去递铺,而是赶去京都城中一家茶点铺子,询问牡丹饼能放多久。 铺子里已经出了一大炉牡丹饼,因只有花期才有,价钱也随之水涨船高,掌柜问道:“您是要送亲友?我们这里可以用坛子封起来,存上半个多月不是问题,只是价格上又贵不少。” “要两坛。” 掌柜的嘴角一路向上,扯到了耳朵根,取出两只酒坛,让伙计将牡丹饼一层层码进去,在坛子口铺上油纸,系好棉绳,再用细黄土和上糯粳米、羊桃藤汁,将坛子封的严严实实。 “泥要不了多久就干了,”掌柜笑道,“这个饼是二十六文一个,再加上坛子……” 伙计在旁边拉了拉掌柜的袖子:“掌柜……” 掌柜瞪他一眼,把袖子从伙计手里扯出来,转头对着邬瑾眉开眼笑,继续算账。 邬瑾付了银两,提着两个坛子出去,掌柜目送他离开,对着伙计怒喝:“没规矩!” 伙计小声为自己辩解:“我看刚才这个人,好像是邬状元,咱们收这么多钱恐怕不合适。” “皇帝来了也得掏钱……状元?”掌柜哎呀一声,抬腿就往外跑,哪知道邬瑾迈着两条长腿,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掌柜只能抱憾而归,暗恨自己没有眼见力,要是状元给他题个“状元牡丹饼”,不比这点银子强? 邬瑾并不知自己遭人惦记,急急忙忙将东西送去了码头,两封信和两坛子牡丹饼比朝廷的邸报还要快,不到十日,便已经送到宽州。 莫聆风人在堡寨,信到殷北手中后,快马加鞭送至堡寨时,她刚练兵回来,又是晌午,她端起一碗凉水“吨吨吨”狂饮。 喝完水,她拿帕子擦了把脸,接过信,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记在心里,心想:“状元!” 状元,她的! 她笑得龇出了一口白牙。 掏出火折子烧掉信,她蹲身去看酒坛,疑惑邬瑾送了一坛什么酒来,伸手拍开泥封,却未曾闻到酒香,再往里一看,竟是一坛子糕饼。 “点心装在坛子里,京都可真新鲜。” 她伸手取出来一块,放到鼻尖一嗅,再尝一口,登时双眼一亮:“这个新鲜。” 将饼取出来两块,她寻了一张竹纸包住,递给殷北:“回去给哥哥。” 莫千澜吃不了,但她还是认为应该带回去给莫千澜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莫千澜是她的神灵,她吃了好的,都记得要上供。 她又递一块给殷北:“不要吃哥哥的。” 殷北正有此意,被莫聆风当场拆穿,讪讪的领命而走。 莫聆风又给殷南一块,见坛子里还有不少,这东西远道而来,打开之后恐怕禁不住放,略一思索,便提着去了中帐。 种家庆正在训斥种韬,听闻狼子野心的莫聆风前来给他送吃的,扭头就对孙子道:“黄鼠狼来了。” 种韬垂着双手反驳:“咱也不是鸡啊。” 话音刚落,种家庆一个暴栗凿的他闭上了嘴。 等莫聆风拎着坛子进来,种家庆全神防备,满脸严肃,坐在椅子里,摆足了架子,还没等他开口,孙子种韬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腆着脸凑了过去。 “这是酒?”种韬伸手就把坛子接在手里,“没酒气。” 他往里一瞅:“是糕?怎么拿个酒坛子装的?” 莫聆风冲着他一笑:“从京都远道而来,不装严实就坏了,我特意拿来和种将军一起品尝。”
第219章 承诺 莫聆风对着种家庆恭敬一揖:“种将军。” 种家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吧。” 种韬给莫聆风抽椅子,转身去掏矮橱,捧出来一个小陶罐,拿勺子舀出来一大勺冰糖核桃,敲进茶盏里,给她冲了一盏:“我阿娘送来的,特别滋补。” 他又拿小碟子把牡丹饼装了,放到桌上,后知后觉,给种家庆也冲了一盏。 种家庆冷眼旁观,见自己孙子以一张愚蠢的热脸,去贴莫聆风的冷脸,傻眼之余,手掌发痒,想把孙子一个耳光扇出去。 然而不等他动手,游牧卿闻讯而至,等种家庆的亲兵通传后,迫不及待直入中帐,对种家庆拱手:“种将军!” 然后他一个转身:“莫将军!” 再然后他的眼睛就在糖水和牡丹饼上打了个转,一边汇报金虏动向,一边慢慢挪动脚步,伸长手臂,捏了块饼,迅速塞进嘴里。 莫聆风笑眯眯的,也吃了一块,种韬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这是花做的馅?什么花?还挺好吃。” 种家庆冷哼一声,也拿起一块尝了尝,吃了半块:“好吃个——” “屁”字还未出口,莫聆风骤然出手,从种家庆手里夺过剩下的半块饼:“山猪吃不了细糠。” 山猪愕然,瞪大双眼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简直不敢置信,险些当场气死。 山猪之孙“噗嗤”笑了半声,笑声又戛然而止,他把嘴巴抿的死紧,然而笑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漏了出来。 莫聆风一把将饼塞给游牧卿:“你吃!” 游牧卿看明白了,这糕点来历与众不同,连忙塞进嘴里,同时赞叹:“好吃,真好吃,买的人有眼光。” 莫聆风满意点头:“再拿一块,滚蛋。” 游牧卿果断出手,连吃带拿,滚了出去,出去一看,就见小窦正围着殷南大献殷勤。 小窦摇晃着自己的大个子,围着殷南“嗡嗡”叫唤,同时把殷南两只手戴的金光灿烂。 游牧卿看着那两只朴实无华的金镯子,不像是戴首饰,倒像是戴镣铐。 而殷南满脸暴躁,奈何被小窦攥住了手,没办法去摸刀,只能是翻着白眼忍受。 他忍不住上前一拍小窦的胳膊:“这礼送的好,小将军成天戴个金项圈,身边亲兵就戴两个金铐——金镯子,真是配,主仆二人往阵前一站,那就是——” 他把“活靶子”三个字咽下去:“耀眼,真是耀眼。” 小窦一听这话,喜的满脸跑眉毛:“是吧,我就是看咱们将军戴金项圈呢。” 殷南挣脱开小窦的手,从腰间拔出尖刀,冷酷无情地看了看游牧卿,又看看了小窦。 她不便真的杀了这两个讨人嫌的东西,但是可以将这矮子扎上两三个洞,再把这大个子捅上个五六刀。 游牧卿一见刀光,拔腿就走,小窦傻笑着也后退了几步,随后一溜烟跑了。 殷南收了刀,右手扣上左手手腕,想将那镯子拔出来,然而镯子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再加上金子软,她力气太大,一捏就捏了个扁,越发的出不来了。 只能等莫聆风出来帮她想办法了。 她扫了一眼看热闹的种家庆亲兵,往前走了一步,那亲兵登时打了个哆嗦,别开眼睛,不敢再看了。 中帐之内,种家庆总算是缓过了这口气,将种韬骂了出去,看着慢条斯理吃牡丹饼的莫聆风:“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送饼吧。” 莫聆风喝了口糖水:“但确实是真心想送饼给您尝尝。” 她拿起一块饼递给种家庆:“您吃,是我喜欢的人千里迢迢,从京都送来,我想让我尊敬的人,都尝一尝。” 种家庆听了这句话,心中大叹一口气,不知自己叹的是莫聆风的“喜欢”,还是叹她的“尊敬”。 她太复杂了。 谈起喜欢的时候,纯真如孩童,谈起尊敬的时候,也好似教养贵重,她也淘气,她也活泼,可这只是浮在河面上的一层薄冰,若是信了她的话,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最后,他还是将饼接在手中,仔细尝了尝:“好。” 莫聆风毫无保留的一笑:“谭旋是四月十八到,我想我应该提前式假回去,以免被他看出端倪。” 种家庆皱眉:“你想让我替你遮掩?” 莫聆风点头:“我今天看到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也说给您听一听。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您觉得呢?” 种家庆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半晌过后,才忽然道:“为宽州百姓,为边关寸土,此次我为你遮掩,为你蒙蔽圣听,我死了以后呢? 秦方的死,一个王运生无法彻底消弥皇帝的疑心,我死之后,皇帝必会从疏密院遣一位文官前来都统大军,你还能瞒的下去? 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我还有家人,莫将军,种家九族,都要为你陪葬啊!” 莫聆风隐去笑容,起身以手加额,行了大礼:“将军为平金虏之祸,修建高平寨,一生坚守于此,将军在一日,我便蛰伏一日,也为将军守此江山,将军若是不在了,便是我莫家出山之日,我以性命起誓,种家后人在宽州一日,我必定护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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