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 他百无聊赖,又不敢在莫府造次,生怕莫千澜神出鬼没,再赏他二十杖。 换了张躺椅躺下,他招来忙的脚不沾地的祁畅,让祁畅喂他吃佛手干,给他斟茶,给他打小扇。 他自以为是让祁畅轻松些,祁畅心中却焦急的很。 九思轩下人不多,平日里事少,显不出忙碌,今夜骤然住了人,就忙起来,他是下人中的下人,什么杂事都要干,倒马桶、耙落叶、通积水、满院子擦鸟粪,全是他的活。 今天他在这里伺候程廷,旁人只会以为他借着程廷躲清闲,又要受一场打骂。 他不敢言语,只是急,急的忍不住去看邬瑾。 邬瑾已经忘我,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赵世恒进来时,祁畅正拿帕子给程廷擦汗。 赵世恒冷眼扫他二人一眼,程廷愣在椅子里,随即猛地站起来,笔直地站了。 邬瑾毫无反应。 程廷又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先生好!” 邬瑾仍旧是看书,连头也未抬。 程廷眼见赵世恒看向邬瑾,大着胆子伸长手臂,捅咕邬瑾:“邬瑾!先生来了!” 邬瑾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赵世恒就在自己身侧,连忙起身长揖:“先生,学生失仪。” 赵世恒“嗯”了一声。 邬瑾收起桌上书册:“先生请坐。” 赵世恒没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此书倒是值得一看,以史为鉴,既如此今日不解题,你们好生看书,旬考的题等我有空了再解。” 他一指九连环:“程廷,你的功课怎么不做?” 程廷满面悲苦地挪步过来,拿起九连环,只恨九连环不是玉石做的,他摔不碎。 邬瑾问道:“敢问先生,需得耽搁多久?学生怕家里人忧心。” “很快,”赵世恒转身出去,“自会和你家里人说的。”
第34章 求佛 “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断,忆起去年反复更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搁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动,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肯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度日。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回想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更加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呼啸,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便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过去,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料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分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忽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惨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动静,他来不及拍打身上尘土,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赤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过去,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还是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几乎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傲慢地注视众生。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忽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怜悯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爱之态。 将要跪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跪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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