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 莫千澜慢慢往后仰,认为邬瑾的痛苦和自省必须伴随一身——他终会认识到自己是这天下的半主,若没有这份自省之心,就会对阿尨不利。 屋中静默,雪幕沉沉,埙声断断续续传来,半晌后,他忽然出声:“要瞒着阿尨,她以为我还能多陪陪她。” 邬瑾还未回答,他已经从太师椅上慢慢溜了下去。 殷北飞快进来,扶起莫千澜,对邬瑾道:“邬少爷,大爷要休息片刻,姑娘在花园里,我叫人送您过去。” 下人训练有素地进来,给邬瑾换上帽子,穿上鹤氅,走到门边,立刻有人撑开油纸伞,免他风寒。 外面放着平顶皂幔的小轿,下人压下轿杆,请邬瑾上去。 大雪转小,天色已经放亮,下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道路积雪扫清后,落下的一层薄雪反倒变得又湿又滑。 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着这顶软轿,以免坚冰般的坐轿人跌的粉碎。 风吹到邬瑾面上,他听到风里夹杂的埙声,比在屋里听的要清晰,他掀开帷幕,问道:“谁在吹埙?” 下人忙道:“是姑娘,程三爷到了。” 邬瑾放开手,坐回去,知道不是莫聆风,莫聆风吹埙,比此人吹的好多了。 更不会是程廷,程廷对埙、奚琴深恶痛绝。 声音也是从后花园中传出来的,轿子到了九思轩,邬瑾让人停下,下轿后自己撑伞,慢慢往里走。 埙声就在前方,他在月亮门前站定,看向吹埙的人。 一个羌人。 满头的辫子扎起来,穿件长衫,腰间挂着几块彩绳缠绕的白石,手拿陶埙,正在“呜呜”地吹,一抬头,也看到了邬瑾。 他垂下手,好奇地打量邬瑾,看过之后,略觉面熟,再看时,却觉得不对劲。 他往前迈步,用力看向持伞而立的文人雅士。 在看清楚之后,他猛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胸,满含戒备,眼中充满敌意,同时一股怒气从心底往上腾,夹杂着隐晦的自惭形秽。 一句时间久远,而且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中忽然炸响。 “我的摩睺罗。” 她的穷追不舍,她的网开一面,她带他进入汉人繁华富丽的世界,她自诩为神,高高在上,却又让他伴在身侧,一切都有了缘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邬瑾将伞往后举了些,透过细细雪片,去看泽尔怒气蓬勃的眉眼,见他眉上有道旧疤,再看他面目虽有羌人的粗粝,却也有汉人的柔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慢慢向前走了三步,问道:“你叫什么?” “泽尔。” “你朝聆风扔过一块白石。” “是送!” 邬瑾再进一步:“什么时候来的?” 泽尔明明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眼前的文弱书生,不知为何,竟先怯了,随着他的脚步往后一退:“你管不着!” 与此同时,花园里爆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随后只听到程廷大喊:“痛!痛!”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呼乱叫,程廷的脚步声沉重响亮,拖沓着往月亮门的方向奔逃。 他正要夺门而出,身后莫聆风两手扛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雪球,“砰”一声砸在他后背上,他“啪”的一脑袋栽进雪堆里,蠕动两下,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试图一跃而起,跃了两下,结果只有肚皮在起伏。 他假装自己并没有鲤鱼打挺过,翻身一咕噜爬起来,莫聆风已经奔向了邬瑾:“邬瑾!程三打我!” “我没……”程廷像条大狗,疯狂摆动,抖落浑身积雪,“我只是拿个小雪球,轻轻砸了她一下。” 邬瑾听了这话,收起伞,倚着墙边放下,弯腰捧住莫聆风的脸:“哪儿?” 莫聆风顺着他手上力道仰头,伸手指向自己额角:“这儿。” 邬瑾见她所指之处有块小小红印,不到片刻就会散去。 他笑着松开手:“有点红。” 莫聆风搀着他往里走:“我让人去取你的药来,你多留一会儿。” “好。” “李一贴的药能镇痛吗?” “能,比京里的药好。” 程廷金鸡独立,一手扶墙,一手脱下靴子,哐哐往外倒雪,交换一条腿继续倒,两只鞋都穿好后,他将头从月亮门探出来,左右看了一眼:“泽尔,见到我家胖大海没?” 他看到泽尔的神色不对,好像是忽然间病了一样,目光也阴骘,刚想问他,就见泽尔将埙狠狠掼石板地上。 陶埙立刻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的怒气无处可去,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关心他,他在这里不值一提,他只是一个侥幸活命的俘虏。 他大步流星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穿梭在这座几乎化作鬼神的宅子里,心里空空荡荡。 程廷立在原地,看向地上摔碎的埙,很有经验地想:“心碎了。” 他一扭头就往花园里跑,沿途抓到了去官房的胖大海,换上干净鞋袜,再走两步,忽然灵光一闪,呆站着不动了。 泽尔像邬瑾! 两人不在一起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相似,除非是将其中一人的面目牢牢刻在心里,时常想起,才会发觉。 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就会发现眉眼之间像了五分。 他再一算泽尔出现的时候,正是邬瑾去了京都之后。 邬瑾应该没有发现——他是书虫,不会对镜贴花,对自己长成什么样,恐怕很模糊。 他得瞒住他。 程廷奔向水榭,殷南蹲在水榭外石柱上,目不转睛盯着邬瑾,面露茫然。 她记得邬瑾虽然不是练家子,但猿背蜂腰,火色鸢肩,能拉力弓,能骑快马,眼前这个她一根手指就能揉死的,实在不像是邬瑾。 片刻后,她看邬瑾对着莫聆风完好无损的额角嘘寒问暖,总算是找到了邬瑾和过去一致的地方。 她翻着白眼蹦下石柱,心想:“还真是姓邬的傻子。”
第340章 亲近 程廷心事重重,钻进水榭——水榭三面都遮以帷帐,进出的那一面,垂挂两块帷幔,呈“八字”分开,里面摆放一套桌椅、一个熏炉、一个炭盆,一条老狗。 他和莫聆风这个狗东西对坐,端起下人刚送来的茶,一饮而尽。 桌上摆放着一盏炖的冰糖梨水,他转头问下人:“炖梨厨房还有没有?” 下人刚要答话,莫聆风就道:“我不吃,邬瑾不能吃,你吃。” 程廷大喊一声胖大海,端起梨水:“我不吃,我是想惠然能吃一点。” 他转身小心翼翼交给狂奔过来的胖大海,胖大海连忙捧住,小步去厨房换成陶瓮,用食盒装着提出去。 莫聆风目光从糖捧盒上移开,问:“还有几个月?” “两个月,”程廷吃一根楂条,“大名还没取,小名叫阿彘。” 大黄狗“啧啧”两声,显然对阿彘这个名字嗤之以鼻。 他轻轻踢大黄狗一脚,看向邬瑾:“今天比起昨天,有没有好一点?” 邬瑾靠向椅背,两手架在椅子扶手上,舒缓自己腹中虫咬蚁噬般的疼痛:“好多了。” 莫聆风扭头望他额头:“李一贴说你不能出汗,热不热?” 邬瑾摇头:“没动弹,不会出汗。” 程廷冲莫聆风挤眉弄眼:“走,咱们给邬通判堆个雪人看看。” 莫聆风看他有话要说,随他起身出水榭,去堆那个已经堆了一半的雪人。 程廷见距离足够远,立刻凑到莫聆风身边道:“你明知道邬瑾回来,还把泽尔带回来,你长点心,没有姑娘家这么干的!” 莫聆风诧异:“你看出来了?” 程廷团起一个雪球,摞上雪堆:“我又不瞎!邬瑾还病着,要知道你移情别恋,一准气的起不来。” “我没有移情。” “那也不行,你想邬瑾要是在京都,也找个像你的小姑娘,磨墨添香,你怎么想?是不是也得气死?” 莫聆风沉默了一会儿:“那他一定很孤单。” 程廷满嘴的话,骤然咽了回去。 那个时候,好像正好是邬瑾去京都,他去济州的时候。 姑父又病着,她一个人上战场、回家,该多孤单啊。 片刻后,他给潦草的雪人插了根树枝:“还好邬瑾没看出来,不然我这颗心都给你们操碎了。” “看出来了。” “不可能,他又不照镜子,哪里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莫聆风看一眼长的像是天生风骚但是内心纯情的程廷,刚想告诉他邬瑾上朝得正衣冠,天天照铜镜,就听程廷大叫驴似的“嚯”了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泽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在水榭中和邬瑾说话。 泽尔站的笔直,连说笔带划,脸上有怒气,邬瑾坐着未动,仰头望他,聆听他夹杂着羌话的一长串后,才慢条斯理说了一句。 程廷赶紧拽着莫聆风往水榭中去,伸出手掌,把泽尔的脑袋推的转过去:“泽尔,你们羌人爱喝酒,我家里有好酒,走,上我家喝去。” 泽尔的脸在他手掌下挤成一堆,挣扎着没能转过来。 他故意对着邬瑾满脸跑眉毛:“不用谢我,你们两个好好说会话。” 他使劲力气搡泽尔,再扭头唤大黄狗:“二狗,回家。” 大黄狗大喘气站起来,蹭到程廷脚边,程廷弯腰抱起来,一手狗,一手泽尔地走了。 莫聆风坐回去,把冻的通红的两只手放到铜火盆旁边暖着:“他和你说什么?” “说他的神,”邬瑾看她的手,手指修长纤细,指尖粉红,如花散开,“还有他的母亲,他母亲是汉人,但他认为自己属于羌人,属于天地之神,与汉人不相干,他也不喜欢汉人。” 他无声轻叹。 莫聆风道:“他的母亲早已经死了,父亲叫我杀了。” 邬瑾的声音渐低:“我有个姑姑,嫁给了羌人熟户,两年后连同羌人一起失踪,我爹娘每年都会祭奠她,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没说他母亲名讳。” 他看莫聆风今日穿的一件紫色长袍,从前她穿鹅黄、草青、花粉居多,近两年来穿紫、红多。 紫衣上,金丝银线绣着繁复花纹,雪光和天光从帷帐透进来,将那花纹照出幽光,她的眼眸、项圈、衣角,全都流淌光辉,使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莫聆风想了想:“不必知道,他是羌人,他的灵魂不属于这里,徒增烦恼……你和他说了什么?” 邬瑾的声音悄然冷了下去:“我问他,何时被俘,他还是没有回答。” 莫聆风想了想:“去年五月。” 她正要收回暖烘烘的手,邬瑾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将她拉的起了身,随后揽住她腰肢,用力带入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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