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尨。”他轻轻唤一声。 莫聆风没有回应,他坐了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妹妹啊。” 莫聆风醒来时,已经在长岁居,殷南睡在隔间,听到微弱动静立刻醒来,猫一样走到莫聆风身边。 大黄狗卧在熏笼旁,懒洋洋扫一下尾巴。 莫聆风赤脚插进鞋里,弯腰提起鞋跟,起身穿上外衫,罩一件鹤氅,看一眼刻漏香,竟已是亥时。 她去隔间净手洗脸,随手从桌上捡一块糕点吃下去,打开门,悄无声息站到廊下。 丫鬟和奶嬷嬷睡在耳房,奶嬷嬷年事已高,呼吸声沉重,在廊下也能听到。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第355章 告别 泽尔在哭。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魏王所说消息不假,莫千澜确实勾连金虏,用十州之财,换取自家太平。 明日两朝誓书详谈过后,莫千澜便会亲自将秘密交给金王之子。 他要混入和谈队伍中,伺机而动。 听到侯赋中和李清二人随行后,他放下汤碗,拿出一把铜板付钱,前往侯府。 十月十四日午时,莫千澜与宽州州官共商和谈细节,莫聆风回到堡寨,布置和谈人手。 十月十五日卯时,天色刚刚放亮,魏王、莫千澜、侯赋中、李清,便在护卫、随从簇拥下,前往堡寨,黄义仁夹杂其中,改头换面,垂首不语。 一群人出城,从马场前往堡寨,魏王久在牢笼,今日出门,虽还是前呼后拥,却有临刑之感,脸色苍白,眼底大片乌青,灵魂贴着天灵盖飘,两条腿骑在马上,僵硬的伸不直。 他不安地看城外之景。 马场上枯草伏倒在冰雪中,结成环,连成片,中间夹杂着成团的马粪,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来去,除去士兵,便只有寥寥百姓出来捡马粪,算得上一片荒芜之景。 朔河冰冻,流沙也静止,堡寨高耸,吊桥还未放下,隔着冰面,能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黑色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发出滔滔的响声,上面“莫”字清晰可见。 无数屹立不倒的王朝,都是被千军万马所碾碎。 在马场等候的都头吹响号角,堡寨中铁链“哗啦”作响,细碎积雪漂洒下来,落在冰面上,吊桥伴随着“嘎吱”响声,缓缓落下,最后“砰”地搭上河岸,激起冷冽如刀的河风,直劈向来人。 几点冰屑扑进魏王眼睛,魏王连忙低头,用力一眨,寒冰已化作水,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他伸手擦拭时,马蹄声灌进了他耳中。 战马跑过夯实的地面,踏上木桥,打着响鼻,喷出白气,发出兴奋而且健壮的喘息声,铁甲、旗帜、刀枪在北风下发出怒号,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声音细而尖锐,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 魏王恐惧,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吞没,急忙睁开双眼,抬头望去。 吊桥前方,莫聆风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佩长刀,系一领红色披风,领着同样身负铠甲的士兵,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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