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看太子,福身告退,殿中内侍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还在殿中伺候的几人。 张供奉火速上前,为皇帝摩挲心口,又使眼色让内侍擦去地面药汁,再送药来。 太子跪地不起,地上收拾干净,皇帝渐渐平复,并未叫起,内侍将第二碗药送来,张供奉正要伸手去接,太子膝行上前,捧住瓷碗,拿起汤匙,亲自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完药,并不领他的孝顺,冷笑着坐起来,从榻旁小几上抓住一把奏书,甩到他脸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十多封奏书“唰”地抽在太子脸上,太子半边脸登时红了大片,他顾不得火辣辣的疼痛,连忙去看落在地上的奏书。 捡起一张,他低头看去,就见是宽州知府李清于十月初九日所呈送,还未细看,就有古怪——宽州的奏书,上面却有朔州递铺的戳印,竟是辗转先送到朔州,再到的京都。 再看奏书,寥寥数语,却令人心惊。 “十月初七夜,知州府失火,谭旋溺亡于水,魏王陷莫府,有传信者,莫千澜杀之以儆效尤,并夺和谈先机,定十月十五日和谈,臣不明其谋,遣曹官往朔州送出此书,请陛下定夺。” 奏书在太子手中颤抖,太子言语无力,放下此书,再取一封,内容与李清的奏书大同小异,却没有递铺戳记,封函字迹,是吴鸿喆所写,拆开来看时,却是宽州转运使侯赋中所写,同样是十月初九日所书。 他记得侯赋中夫人和吴鸿喆夫人是本家,这封信,也和李清的奏书一样,避开了宽州递铺。 太子再看一封,也是如此,再看,还是如此。 莫千澜囚禁魏王,实控宽州,操纵和谈! 奏书上时间,距现在已有十多天,十五日和谈也已经过去,宽州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这些奏书应该是这一两日陆续送到,没有一封是宽州急递,究竟是什么消息让皇帝吐血? 又是谁突破重围,从宽州送出急递? 太子满心狐疑,捡起散落的奏书,高高举过头顶,急道:“陛下,臣虽与老二不睦,却也是兄弟手足,绝不会因老二受难便得意忘形,况且臣与国朝一体,国朝不利,臣又岂敢有诛心之想!” 等皇帝示意张供奉拿走那些混乱的奏书,太子仰头直面皇帝:“陛下!臣斗胆一问,宽州情形如何?” 皇帝盯着他,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今日急递,扔入太子怀中。 这封急递带着皇帝体温,太子拿在手中,微感嫌恶,面不改色打开,仍然书侯赋中所写,只看两三行,便目瞪口呆,继续往下看,更是呼吸急促。 “......魏王、臣、知府李清、叛贼莫千澜,十五日入堡寨和谈,金虏索高平寨为界,臣等要三川寨,金王子言莫家镇宽州,交还三川寨,魏王应允,魏王护卫忽出,击杀莫贼、金王子,金虏大屠寨外。” 看过之后,太子讷讷无言。 他是局内人,略一思量便知前因后果——莫千澜以十洲之财,引金虏、黄义仁入瓮,为莫聆风谋取宽州。 更有可能,谋的是天下——虽未反,却和反了无异。 他想莫千澜这个人,当真是阴魂不散,哪怕身死,也能让国朝笼罩在阴影中。 他跪的两腿发麻,将侯赋中奏书交给张供奉:“陛下,莫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愿领兵围剿宽州,救魏王于水火之中!” 皇帝喉间又翻起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平复许久,徐徐吐出这口恶气。 “你监国已久,朝中情形,你一清二楚,如何围剿?” 太子思索片刻:“百驻军不如十壮士,十壮士不如一精兵,若从各州驻军挑选壮士、精兵,无需十倍于宽州,也可成事,户部上月有九成州郡登额,今年蝗灾大为缓解,宗室禄米开支减少,如再减去浮费……” 皇帝打断他:“谁来减去浮费?” 太子一时愣住。 浮费之广,文武百官心知肚明。 枢密院奏兵元章二十九年之籍总七十万两千,禁军马步十九万三千,如此庞大的军队,能上战场的不足一半,无用之兵的军饷便是浮费。 兵不可轻动,此项浮费避无可避。 此乃其一。 其二宗室,邬瑾快刀斩乱麻,已经砍去宗室浮费。 其三,官无定数,恩荫之滥、杂流之猥,未有如本朝之多者。 朝中亦有官员上书冗官一事,却无人能像邬瑾那样碎首以谏,若由皇帝亲自裁官,便会大挫天下士子进取之心。 皇帝本打算借邬瑾之手,剑指宗室,再以十洲之财填补官、兵之浮费,如今谋划已失,官、兵两处浮费不动,就是昏混衰世之政。 若大一个朝廷,竟无人可用。 太子回想起方才所看的奏书,想过之后,他面露失望。 如此多的奏书里,没有邬瑾。 邬瑾在朝时能死谏,宽州发生如此大事,他却没有只言片语进京,可见其心已变。 如此局面,既让人心惊,又令人胆寒。
第367章 死讯 殿中只有呼吸声沉重、拖沓,来自宽州的文墨如刑杖,借用天下大势,重重打在世上最尊贵的父子身上。 皇帝闭目半晌,出言打破沉默,令太子起身,慢慢道:“在宽、济两州外招募壮男子、勇女子,充作驻军,从禁军中挑选十名指挥使,前去练兵。” 他一边说,一边思索州县:“定军号为镇,望州西与宽州、济州东都相交,军队便驻扎在此地,州县不得干预军政,直接报枢密院。” 太子应声:“是,臣明日早朝前便交代吴枢密使。” 皇帝喘几口粗气:“茶。” 张供奉连忙端来参茶,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喝了半盏,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让枢密院整理军籍,裁汰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你是太子,兼着户部,裁汰十万兵能省下多少银子?” 太子字斟句酌,答道:“臣粗粗一算,一年可省下银一千五百万两,绢七百万匹,布一百万端,粮一千三百万石。” “那便裁汰十万兵,”皇帝咳嗽一声,“恶人朕替你做了,好人你便去做吧,朕总不能让江山断在我们父子手里。” 太子听了,又要连声告罪,然而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在这样无风无雨的静夜,脚步声实在刺耳。 张供奉连忙走出去,很快又走回来,将第二封宽州急递交给皇帝。 “又是谁做了马后炮。”皇帝嗤笑着拆开羊皮封,见又是侯赋中所写,皱眉看去。 “……莫府送来魏王棺椁……” 皇帝眼前大片字迹晃动,手在抖,人也在抖,纸上字句,写满他儿子的血。 耳边忽然风声大起——他的儿子,绝不是死在金虏手中。 莫家! “噗”的一声,他再吐一口鲜血,喷于奏书上,人如枯木,瞬间衰败。 “陛下!”张供奉几乎昏死过去,“快传太医!” “陛下……爹爹!” 太子惊的浑身凉透,勉强镇定心神,扭头让张供奉把紧延福宫,心中犹豫是否要早做准备,一面颤抖着去看奏书,只见血点之下,白纸黑字,藏着一件让他称心如意的凶案。 魏王死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神情呆滞,一切悲喜都藏在这张面具下,不露分毫。 他看到皇帝和这个王朝一样散发出腐朽气味,眉间刻痕深深,脸上皱纹纵横,块块褐色斑点遍布,唯有目光还凌厉刺骨。 纵然虚弱、无力,纵然天道轮转,王朝衰弱,皇帝依旧是天下之主,绝不会因强敌而匍匐于地,太子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令人恐惧的无情。 “陛下……” 皇帝满口鲜血,在满殿混乱中压低声音:“弃宽州,不发军饷、不送兵刃火药、不补州官、不取士、不赈灾,关闭茶盐榷场、关闭粮仓,屯兵于济州外,徐徐图之。” “是。” 太子从延福宫出来时,已过子时,皇帝元气大伤,却还强撑着封锁了延福宫,不让自己病重的消息泄露,才昏睡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依旧是无风无雨,黑夜如同粘稠墨锭,在巍峨殿宇上方流转,红色宫灯一盏盏绵延开来,将整个皇宫分割成无数块。 这一张巨大的棋盘,天下苍生不是棋盘中的棋子,只是棋盘上一点尘埃,对弈人随手一挥衣袖,就会抹去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性命。 芸芸众生不会发现宽州已成弃子,因为会有冠冕堂皇的政令完成皇帝的旨意,唯有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发现端倪。 可发现又如何? 不过是死的更痛苦罢了。 太子袖着双手,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乱局。 魏王棺椁未到,丧事先让礼部准备,和谈失利,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能问责的人,都死的不能再死,又拿谁来粉饰太平? 翌日,皇帝不朝,太子与枢密院商议完建新军、裁汰冗兵一事后,挑了黄义仁心腹,以及黄义仁家中男丁,齐齐拉入牢房,一起问了里通外国之罪,干净利落的在三日后斩首示众。 朝中大臣皆是聪明伶俐之辈,明知经此一事,莫聆风获利最深,既可以继续执掌兵权,又可以调度宽州,太子也因魏王之死而地位牢固,但都心甘情愿,接受天家糊弄,就连御史台也不敢对此事不依不饶。 十月底,魏王棺椁回京,除去葬礼大小事宜都要太子拿主意,另有一事让太子犯难。 吏部例行举荐宽州知州、知府、节度使,若是一再搁置,反而惹人猜疑。 他在东宫长吁短叹整整两日,又禀告皇帝,十一月二日,皇帝召翰林院草诏,录黄宣示,任张供奉为敕使,将敕令递往宽州。 圣旨到宽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宽州城内,一座棉坊悄无声息建了起来,专请女工入内缝制棉衣,一日百钱,城内贫苦女娘蜂拥而至,恨不能日日有活干。 而莫聆风安葬了莫千澜,从程家请回地藏菩萨后,选十六吉日,与邬瑾在马场往北二十里处深挖。 河岸边搭着一间简陋屋子,里面放着玫瑰方桌和两把高椅,前方一盆炭火熊熊燃起,邬瑾坐在椅子里仔细翻看鱼鳞册。 这时节,草场、朔河都冻得梆硬,朔河两岸流动的沙土,不会吞噬性命,直到来年开春,冰河化冻,万物复苏,才会开始无声地咬人。 辰时末刻,莫聆风踏碎满地琼玉,顶着风走回来,身上貂裘挂满雪片,皮靴上沾满泥水,她走到屋外,用力跺了跺脚,将沉重泥块踩去,使劲拍打貂裘,摘下帽子,将抖了两下,重新戴上。 她开门进屋,一股暖风劈头盖脸而至,打的她浑身麻木,张不开嘴,干脆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把两手烤暖了,才从殷南手中接过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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