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不够绝望。 要在他们百中存一的时候,麻木呆滞的时候,敢对皇权、天子怨恨的时候,她再打开城门施恩,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她并不为唐百川的计谋所困,拖延开城门的时间,还可以多杀敌。 况且她的哥哥能死,别人为什么不能死? 程泰山不知莫聆风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大步流星走到城墙边,插了刀,两手抓住一个从云梯爬上来的敌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云梯上。 云梯上一长串士兵全跟着滚了下去。 此时少一个敌军,开城门时,便少一分危险。 他硬着心肠和头皮杀敌,但耳边除去厮杀时的喊声,黎庶口中所发出的凄厉惨叫总让他心头发麻。 底下仍有箭矢射来,他不能探头看去,但能想象下方百姓惨状,一声幼儿啼哭,直刺他的耳朵,让他忍住不悲愤的高喝一声:“杀!” 雨渐大,不断冲刷城墙上血迹,血泊在积水中变得庞大,残存百姓东躲西藏,试图逃生,有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盾牌、长刀,期望自己能够抵挡住杀戮,但一根射偏的箭矢就足以让他们丧命。 尸体堆积如山,一位女子怀抱婴儿,站在唐百川身边,泪流满面,小婴儿哭声时有时无,一旦哭声细弱,士兵立刻重重拍打,让他发出嚎啕哭声。 血水四面八方流淌,透过城门缝隙,一直蔓延到城门后面的街道上。 常龙手扶拒马,看血水流进来,一个平安符湿哒哒、皱巴巴从他脚边慢慢浮动,外面符纸打湿,敞开了里面包着的茶叶、大米——这是小孩用的压惊符,里面本还有盐。 他扭头看向小窦:“有没有消息?” 小窦退后数步,抬头看一眼城楼上方令旗,又走回来:“没有。” 暗红色城门落下阴影,重重砸在守城人身上,让他们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未体会过守城可以如此艰难。 常龙抬头看着头顶城楼,干巴巴的想:“左右为难啊。” 城楼上,程泰山冒险探出头,往城楼下看一眼,站直时,大滴眼泪滚出来,和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起。 他一边杀敌,一边看向莫聆风:“开门吧。” 莫聆风摇头。 “开吧!”程泰山心急如焚,喉咙随之沙哑,但莫聆风的脸让血糊住,看不出任何真实的神情。 莫聆风没看他,杀翻一个敌军,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程泰山抹去脸上血水,抬腿踹下去一个,正想问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嘴还没张开,忽然想明白所谓的“时机”——百姓死的还不够。 他心中悚然,惊悚之外,还有从心底泛起的畏惧——这个时候,莫聆风还能精准抓住时机,实非常人。 可百姓无辜,他实在无法漠然置之。 他一咬牙,收了刀,扭头开始往城楼下狂奔,从列队的士兵中穿过,浑身湿透地闯入知府衙门,猛地推开书房门:“邬瑾!” 他身上血腥气、火油气、生铁气,让风夹杂着雨水,一起刮进了屋中。 屋中与战场截然不同,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春瓶里一枝杏花随风而动,花瓣三三两两落在桌案上,越发显得花影沉静。 邬瑾在书桌前,穿春衫,披鹤氅,因伤风而头痛身楚,一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手掌覆在额前,拇指、中指在额头两侧,揉按额角。 风惊花动,他鼻头一凉,也打了个喷嚏。
第402章 箭楼 邬瑾起身,正待拱手,程泰山已经冲进屋内,气喘吁吁站到邬瑾跟前:“去城楼!” 他伸手去解甲胄,手让锋利铁片划过,连忙低头将其拔出,再抬手去肩头摸绳扣:“唐百川用济州百姓攻城,莫将军说时机未到不能开——” 邬瑾脑中“轰”的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抓住他手腕:“用百姓攻城?” “是......” 邬瑾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唰”的褪去,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直奔马房,牵马出府门,然而刚出府门,就发现自己昏了头——街道上全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他无法骑马通过。 程泰山几乎跟不上他,他停下时才赶上来,去取自己脑袋上的兜鍪想往邬瑾脑袋上扣:“姓唐的这禽兽,有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玩意儿......”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然而邬瑾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跟着在颤抖,丢开缰绳,果断往前跑。 他从林立的士兵旁穿过,大袖拂过刀鞘,卷过长枪,又拍在士兵铁甲上,士兵诧异地看着他的失态,他脸上惯有的镇定、随和、斯文,通通扫地,只剩下匆忙。 狂奔至城楼下方,他一脚踩进血水里,又逆着往下冲刷的雨水奔上城楼,一只脚迈上最后一阶,便有一截断臂抛到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只停了这么一下,浑身热血就往头上冲,让他眼前一黑,两腿打颤,一手扶住墙缘,勉强撑住身体。 城楼上厮杀惨烈,莫家军、永镇军尸体堆叠在一起,只能用身上不同的甲胄来分辨,箭矢乱飞,上下交错,还有火药随时炸开。 雨水连绵不止,落地便成红色,他抬头张望,满心茫然——莫聆风不在正楼。 与此同时,城楼下方的哭声钻入他耳中。 是小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不等他焦心,箭楼上传来如雷般的巨响,整个瓮城都跟着震动,瓦片石壁哗啦掉落。 是震天雷! 他蹲身躲避弹射过来的铁片,脱去宽大外衫,摘下幞头,从一具尸体上取下兜鍪戴上,再捡一把长刀,拿起来一看,刀锋上裂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有用处。 丢开手,再捡一把,却是短刀,靠刀柄部分不开刃,刀尖也卷了刃,并不锋利。 他来不及挑挑拣拣,一手紧握刀柄,站起身往浓烟滚滚的箭楼跑。 瓮城上尸体遍布,火随着油淌的到处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正楼,体力不支滚落在地,“噗”地咳出一大口血。 是种韬。 种韬血葫芦似的睁开眼睛,以刀撑地,试着爬起来,接连两次,膝盖都在半道跪回地上,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邬瑾急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种韬满脸黑灰,咬牙支撑,踉踉跄跄站稳,来不及去想邬瑾为何在此,立刻回答:“箭楼!” 邬瑾一颗心几乎坠到地狱里去。 箭楼? 震天雷炸毁的箭楼! 种韬提着刀,一瘸一拐去调兵力前往箭楼镇守,邬瑾则朝箭楼狂奔而去。 箭楼上下四层,本有一百一十个孔洞,此时坍塌大半,只剩下靠近内城的半截石壁还立着,满地瓦砾碎石,灰堆中掩埋无数尸体,不见活人踪影。 “砰”一声响,是一架云梯靠了上来,铁钩搭在城墙壁上,很快就会有大量敌军从此处爬上来攻城。 他张了张嘴,将“聆风”二字咽回肚子里——不能喊。 他站上废墟,急出满身虚汗,试图在一片废墟中寻找莫聆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和莫聆风形影不离的游牧卿也不见踪影。 云梯“嘎吱”作响,有敌军正往上爬,眨眼就会到,而种韬调兵未归。 就在邬瑾五内俱焚时,忽然看到箭楼西侧二十步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攀在外墙垛口上,手指秀气纤细,用尽全力,扣住墙缘。 是莫聆风! 那只手险伶伶地攀住,手指尖血肉模糊,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还在往上用力。 挂在此处的确实是莫聆风。 莫聆风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糊住她的眼睛,手上又湿又滑,无论她如何用力,手指都在一点点往外移。 她身侧是一架云梯——云梯上下断做两截,上端梯架没了车基支撑,紧紧贴在城墙壁上,游牧卿身背帅旗,一只脚勾住梯架,脸朝墙,倒吊在上面,两手扣住两侧木板,正在极力调转方向。 他一只手手掌被石块洞穿,使得动作越发艰难。 莫聆风使劲眨了眨眼睛,另一只手手指抠住石壁缝隙,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邬瑾立刻朝那只手冲过去,与此同时,云梯上翻上来一名敌军,没有看到距离较远的邬瑾,而是先看到了挂在墙边缘的莫聆风。 这名敌军冲过去,提刀便砍。 邬瑾如离弦之箭般赶到,抬腿便将其踹翻到城墙外,刚要伸手去拉莫聆风,又有一名敌军从云梯上奔了过来。 邬瑾不等他动手,手中短刀火速劈上对方胸腹。 刀锋划破绣衫,嵌入铁甲,邬瑾用劲将敌军抵出去四五步,随后两手抓住刀柄,抬脚猛地一踹,将敌军踹翻下去,刀随之拔出,带出点点血迹,落在他手上。 第三名敌军爬上云梯时,种韬带领援军到来,邬瑾弃刀探身,低头往下看,就见莫聆风仰着头往上,齿缝间全是血迹。 在她双脚下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聆风!”他伸手,抓住莫聆风手腕。 莫聆风身上铁甲便重四五十斤,再加上自己本身的重量,邬瑾一只脚顶住墙根,用尽全力拽着她,咬牙将她一点点拖上城头,最后狠狠一拔,一只手抱住莫聆风后背,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邬瑾。”莫聆风趴在邬瑾身上,喘息未定,雨水汇到她下颌,滴落到邬瑾脖颈中。 “别怕,”邬瑾迅速爬起来,捡起刀,护卫在她身边,“我在这里。” 莫聆风看向几乎被夷为平地的箭楼,再看邬瑾,就见邬瑾面白如纸,身上一件长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眼睛里闪着泪光。 她知道他为何事而来。 她愿意为他做出微小让步,他的血肉、她的血肉、莫家军的血肉,都将洒落在地,为黎庶铺开一条活路。 她伸出两只血手,取他手中短刀,邬瑾一直紧绷着弦,手一时竟松不开,缓过劲才松开手,将刀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向种韬救上来的游牧卿:“开城门。” 游牧卿嗓音沙哑:“是。”
第403章 血战 城楼下,小窦仰着头,等候军令,等的脖颈僵硬,却只等来震天雷炸响。 他惊的一抖,片刻后,就见一面白色旗帜摇动一下,喊道:“右步军营一营应旗,上城楼。” 右步军营一营以白色军旗回应,士兵立刻冲上城楼。 常龙守在城门后期,耳中听着小窦的喊声,鼻子里火药气味浓烈,眼前血流成河,越发心急如焚——成门外百姓动静渐弱。 他跑到小窦身边:“有没有——” “没有!”小窦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挤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 话音刚落,城楼上,再次传来旌旗摇动之声。 是五色旗和皂色帅旗! 小窦一颗心在腔子里疯狂跳动,当即举起黄色中央军大旗,大喝道:“全军应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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