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那一夜的突袭,她起先以为是张供奉勾结了贼人,可进入牛脊岭之后,那瘦小的贼人对她恭而敬之,她呆在温暖的屋子里,有吃有喝,甚至还有拳头这么大的枣子吃,殷南悄悄来了之后,这小个子自作主张的把饭量给翻了两倍。 她立刻明白馆驿一事,与张供奉毫无关联,反而是莫千澜张开了血盆大口,开始吞天噬地。 血盆大口上嘴唇碰天,下嘴唇碰地,吃掉了整个宽州的秋粮,又吞噬了无数的血肉,而且胃口绝不止于此,还会侵吞的更多,多到足以让莫家重新焕发一线生机。 可这张嘴实在不应该把邬瑾的胳膊给咬断了——邬瑾很好很好。 莫千澜愣了愣神,并且这时候才匀出精神来打量莫聆风。 小个子再如何恭敬,牛脊岭上也好的有限,她一身衣裳还是脏,面孔同样不干不净,头发是殷南扎的,角髻一个大一个小,仰着头,显露出一双红彤彤的丹凤眼。 脸上、手上,还长满了细小的红疹,让她挠破了皮,流出水来,水流到哪里,疹子就长到哪里。 他心虚气短,又担惊受怕,一路上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莫聆风完好无损,面对指责,他点点头认了:“是,哥哥不好,赵伯伯已经找大夫把他的手接上了,养三个月就会好,不影响他写字。” 莫聆风这才抬起手,把枣子放回桌上:“阿婆呢?” “她倒是没死,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宽州了。”莫千澜咽下了半截话——奶嬷嬷半死不活,能不能活,就看李一贴了。 “我还要和张供奉去京都吗?” “不去了。” 莫聆风哭的筋疲力尽,腹中饥饿,伸手拿了一块枣糕:“以后呢?” 莫千澜扫过枣糕,见还算干净,就任由她吃去:“以后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在腥风血雨中,莫聆风吃下一整块枣糕,因为枣糕滋味非常好,所以又拿了一块:“什么时候回去?” 莫千澜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狂喜压抑不住,用力搂抱住她,又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深吸一口气——暖烘烘的毛孩子气。 莫聆风因为日后可以不再离开莫千澜,反倒很平静,忍痛让莫千澜抱着——隔着一层衣裳,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莫千澜的骨头都很硌人。 抱了一会儿,莫千澜恋恋不舍地从莫聆风所呆的屋子里出来,走进四面漏风的草厅中去,跨过一具尸体坐到虎皮交椅上,伸直双腿,背靠椅背,用力往后仰了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世恒,”他抬头看赵世恒,“阿尨只惦记着那个臭小子。” 赵世恒从山下爬到山上,历经波折,脚跛的越发明显,越是跛,他越是不要人扶,宁愿走的慢一点,走的累一点。 他让人搬来椅子坐下,随后抬起脚,低头看了下鞋底,对鞋上沾的血十分厌恶。 他更喜欢无声的厮杀,暗处的阴谋最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而且不需要他亲眼目睹——每一个阴谋,都是用鲜血铸就。 在这样的时候,莫千澜还有心思拈酸吃醋,他很想讽刺这位节度使两句,然而刚一开口,他就打了个喷嚏出去。 打完喷嚏,他看着莫千澜冻的像青冬瓜似的脸,又把刻薄的话咽了回去——莫千澜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活下去的支柱,他少嘲讽两句也算是积德。 再者,还有大事要做,就不要浪费唇舌了。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扭头看着一名士兵拖走地上的尸体,又打了个喷嚏。 寒风瑟瑟,天幕发黑,草厅在火把的照亮下成了灵堂,莫千澜像个鬼似的瘫着,略一动弹就会滚到地上去——方才狂喜过了头,此时头疼欲裂,眼前模模糊糊,只余一片血色。 他麻木不仁,如魔似鬼,这些鲜血,是他一手制造,而且即将更多、更烫。 天子一念,莫家满门伏尸,流血千里,满天下的看客、国朝的百官,都击节叫好,认为这是帝王之术。 那么他莫千澜一念,流出的学子的血、贼人的血、士兵的血,史笔是否也会给他一句美评?亦或是详实地写明天子之意? 不会。 因为史笔也握在帝王手中。 草厅中的尸首搬了出去,地面上的杂物也清理干净,精兵中领队的都头集结好队伍,走上前来,告知莫千澜贼人已经尽数剿灭,功德圆满。 莫千澜满意点头:“既然贼人剿灭,那两万贯,就赏你们吧。” 精兵们听闻此等重赏,喜不自禁,都头连谢都忘了,只在心里不住的算两万贯一人能分多少。 他不通算学,在心里算了好几遍都没能算明白,正想着自己身为都头,总能多分一点时,赵世恒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疑虑,出声替他分忧解难:“一人两百贯,另外再赏你一锭金子吧。”
第75章 定远军 “两百贯”三个字,比金子还要响亮,砸的众人头晕目眩,几乎以为是在梦里——两百贯! 他们一个月不过两百文,有时还发不下来,还要寄往家中一半,一年都攒不下一贯。 莫千澜不去看士兵脸上的狂喜,伸手对殷北道:“去,把箱子都扛上来。” 狂喜冲昏了士兵们的头脑,都忘记了钱箱如此沉重,没有太平车,光靠人力,车夫是如何搬动,这其中种种异样也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滋滋的往外冒喜气。 车夫们两人一箱,先将一部分樟木箱抬了上来,摆放在草厅之中,殷北上前打开一箱,里面铜色发黄,在火把的光下,立刻黄灿灿的耀目。 士兵们已经列队等赏,此时也免不了伸头去看箱中情形。 无人注意到车夫从袖中取出尖刀,站到士兵身后,毫不留情抹向士兵脖颈,顷刻之间,血一股股浸入泥中,想必来年春,这草厅之中必是满厅春色,万贯铜钱都因此黯然失色。 赵世恒从不知道,死亡可以如此的无声无息。 他鼻尖萦绕着恶臭,这气味从他的七窍钻入身体,融入骨血,烙进灵魂,终其一生,难赎其罪。 从两年前天子的谋杀失败开始,莫千澜便得知今上有意让莫聆风进京,由他赵世恒出谋划策,以一条血路,将莫家送上复兴的开端。 他扭头看了一眼莫千澜。 气味同样随风附着于莫千澜冠上、发上、衣上,莫千澜不住伸手去揉额头,又用力捏紧山根,因为头疼的很,无暇去顾忌心中感受。 车夫们干净利落杀人,又去剥尸体身上的布甲,对布甲上的鲜血毫不在意,一人攥了一件往身上比划大小,又你来我往的交换。 这群屠夫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地上躺着的尸体号称是精兵,实则良莠不齐,高低胖瘦全都有,布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有那么十来个车夫捉襟见肘,十分可笑。 从莫聆风身边溜出来的小个子倒是穿的很合身,扭头看殷北:“就这么着吧。” 他一开口,就露出两粒尖尖的牙齿。 “行,”殷北用刀鞘把两个互相嘲笑的车夫杵开,笑容可掬地许诺,“回头弄几件新的来。” 他连杵带拍地让这群“精兵”把尸体都给弄出去,等草厅里再次只剩活人,“精兵”们精神抖擞地站了回来,整整齐齐列了队,腰间挎刀,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兵。 樟木箱子也大张着嘴,显露自己的豪富。 小个子在这群高大的武夫中间,小的和豆子似的,然而并非凡夫,反倒是他们的上峰,立在最前头,以刀撑地,单膝而跪,龇出口中两粒虎牙,喝道:“定远军都头游牧卿参见节度使!” 其他精兵随之跪地,张开嘴,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属下参见节度使。” 莫千澜本就头疼,经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参拜,脑子里更是开了锅,嗡嗡之声不住,但惨白的脸上涌上两团红晕,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激动地站了起来:“好。” 赵世恒立刻起身,扶了他一把。 莫千澜在他的搀扶之下,走向游牧卿,将他搀起来,用力一拍游牧卿肩膀:“定远军,游都头!好!” 莫家据西北十州时,号“抚远军”,莫千澜将其更改为了“定远军”。 这一小股定远军,领莫家军饷,家眷由莫家供养,忠心耿耿,像一根针插入滴水不漏的堡寨,日后为莫聆风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这便是赵世恒的计,莫千澜的谋——二人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有觉悟,能够抗衡皇权的,唯有兵权。 从两年前开始豢养私兵,到壮大佳县贼人,到唆使贼人劫掠馆驿,到借兵一百剿匪,再到此兵非彼兵,每一步都按照既定的脚步行动。 就连邬瑾亦在他们的棋盘之上——除了邬瑾,还有谁会正直到冒死送信? 他们为莫聆风铺的是尸山海之路,二人罪孽昭彰,死后将堕泥梨地狱,永不得超生,但莫聆风可以干干净净往前走。 莫千澜弯腰自樟木箱中取出一贯铜钱,亲手交至游牧卿手中:“发赏,每人两百贯!搬酒出来,尽情饮!” 定远军欢呼起来,闹的热火朝天,又有人从地窖里启出来无数坛美酒,架起火堆烤肉吃,游牧卿个子虽小,酒量和饭量都是无人能敌,光凭这两样就能降服住这群武夫。 在草厅吆五喝六之际,莫千澜抱着莫聆风,和赵世恒下了山。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这一百精兵改头换面,堡寨众人不聋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想要瞒天过海,他们还需创造一个契机。 莫千澜甚至不能随莫聆风回宽州。 堡寨属宽州,借口剿匪,屯兵与此,他这个节度使仍要去与济州知州周旋,莫聆风不再随张供奉进京,他亦要给张供奉一个交代。 还有秋粮。 秋粮他倒是无意霸占,只是还要做戏,说那贼人分作好几股,把秋粮藏了起来,如今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剿匪呢。 留在济州善后他倒是毫无异议,只是不舍莫聆风,一路将莫聆风抱到马车旁,他累的腰几乎断掉,放下来后,他又紧紧攥住了莫聆风的手。 赵世恒看他们二人好似铁索连舟似的密不可分,就做恶人行径,将他们兄妹撕开,并且一鼓作气把莫聆风塞进了马车中。 莫聆风虽然恋恋不舍,但很愿意回家,就没有对哥哥做过多的流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而莫千澜回到禾山县馆驿,为其他人带去了欢喜与忧愁。 张供奉忧虑。 莫千澜不奉敕诏,拒绝让莫聆风入京,直言自己会奏书陛下请罪,可莫千澜不会有罪,他却要获罪。 天子与莫家已是势如水火,积不相能,然而天子当为尧舜,面子上自然要君臣相扶,吁咈都俞,天子不能迁怒旁人,却还需一人承受其怒火,他便是这个御用出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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