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形容,牵着莫聆风,踩在高高低低的碎石瓦砾上,一鼓作气钻出角门,往外奔驰。 就在他们三人要逃出生天之时,一个贼人忽然自墙头一跃而下,手持一根烧火棍,朝邬瑾砸了下来。 邬瑾听到风声,抬手便挡,随后便是一声脆响。 木棍与手臂骨头齐齐折断。 常龙挣出一丝力气,推开邬瑾,与贼人搏斗,邬瑾摔倒在地,咽下一声刺耳的嚎啕——手臂折断的瞬间并不痛,然而疼痛迅速席卷而来,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脑子里,痛的钻心而且刻苦。 然后他蜷缩起来,眼里泛着泪,勾着头去看那只手——那是一只右手。 他脑子一片白的看向莫聆风,随后惊的魂飞魄散——莫聆风不见了!
第71章 驿券 “聆风?” 邬瑾垂着胳膊,断骨处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甚至让他的脑筋变得模糊,然而莫聆风突然消失不见,这种恐慌压倒了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口轻唤。 没有回应。 四周还是那个样子,常龙在和贼人搏斗,月光比殷南还要冷漠无情,非要把馆驿照的雪亮,让今夜每一个细节都展露无遗。 气味还是腥臭浓郁,唯独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有变化。 “砰”一声,紧接着又是“噼啪”一声,是火把落在屋顶上,引燃潮湿的梁木,熏起一阵乌黑浓烟,火光借着油膏舔舐木料,即将引燃一场大火。 邬瑾往前迈步,把一切危险抛之脑后,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里颤抖:“聆风!” 仍然没有回应,在他摔倒的这短暂瞬间里,莫聆风如同雾气,蒸发在了这一场屠戮中,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聆风!!”他嘶吼一声,回应他的是爆炸一般的火焰,整个馆驿陷入了火海。 贼人运走了粮草,开始井然有序的撤离,一把火足以善后,藏着的、伤了的、死了的,都会化作烟尘。 风从冰凉变得炙热,常龙死里逃生,推着邬瑾远离火海,与此同时,邬瑾视线中出现了马队——贼人从来时路上离开,太平车在前,马队在后,冲天的火光将这一行人照的清清楚楚。 匪贼中毫不起眼的一人将莫聆风倒扣在马上,脖颈间的金项圈在贼人手中转圈,在火把下发出耀目的金光。 邬瑾大睁着双眼,不明白莫聆风怎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叫人擒走,同时下意识的迈开腿,甩动胳膊,要追上去。 右手不过是略微动作,就爆发出锥心疼痛,他含泪忍痛,拔腿就跑,眼睛能看到的距离,实际上却隔着一个阔大的馆驿,与此同时,莫聆风似乎是心有所感,费力昂起头,看向邬瑾的方向。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看样子是“嘘”了一声,同时微微的摇了摇头。 邬瑾急了,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之声,不顾伤势要追上去,常龙同样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逃出升天,难道还要去送死? 他将邬瑾扑倒在地,死死压住,邬瑾越是挣扎,他越是不肯放手,同时低声喝道:“你留着命去报官不好过去送死?” 邬瑾的挣扎并没有因此变小,反而越发剧烈,常龙不得不加大力气按住他,一边搜肠刮肚,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他们是要持质索金!我们现在就改道去济州府报官,准备银子赎人!没在这里杀她,就说明她值钱!” 马队已经走远,哪怕邬瑾去追也追不上了,常龙这才放开他,扶他坐起来,在地上找两根树枝,撕下衣袖,将邬瑾的断臂捆好。 大火烧在馆驿里,邬瑾的四肢百脉、五脏六腑也全都像是着了火,烧的他悲鸣不已——贼人是真的要以她为质,还是找个世人能够接受的借口杀她? 他不能坐在这里,他得想办法。 他失去了身体上的知觉,脑筋变得格外清醒,不过瞬间,就已经拿定主意。 这时候,馆驿还没烧起来的石墙上抛落下来一个人,是莫聆风的奶嬷嬷,先受刀伤,又受火烧,性命垂危,已然昏死。 紧接着,墙内又抛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张供奉。 张供奉体胖,“轰”一声砸落在地,滚了两滚,发出了“哎哟”一声——他还活着,并且没受伤。 最后殷南又是浴血又是浴火的从石墙上跳下,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将脑袋往地上一丢,她“呸”的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她看向邬瑾,皱起眉头:“姑娘呢?” “被贼人劫走了,”邬瑾迅速站起来,用左手指向贼人离去的方向,“你去追,现在就去。” 殷南面色一变,抬脚就走,走出三步之后转身回来,狠狠盯了邬瑾一眼:“不许你命令我。” 说罢,她再次转身,朝着邬瑾所指的方向追去,不过眨眼之间,就离开了这炼狱。 邬瑾伸手用力扯了扯衣襟,心想衣裳一定也坏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一锤胸口,让那口气透出来,看向张供奉:“张供奉,学生斗胆一问,您可有驿券?我去佳县递铺传信回宽州。” 这一股贼人藏龙卧虎,能缠的殷南无法分身,能悄无声息劫走莫聆风,光靠殷南还不够。 “有,我有。” 张供奉惊魂未定,冷汗淋漓,仿佛正在融化,听到驿券二字,立刻记起来身上留有一张,连忙去袖里掏,取出来递给邬瑾——手伸在半空,捏着驿券,却又收了回来。 邬瑾方才好像是说要报信去宽州。 他身上的冷汗在一瞬间收了回去,转而浮上来的是藏在心底深处的寒冰——莫聆风不能活。 思绪一转,他将驿券交给了常龙:“常押运,此事交你去办,不必舍近求远去佳县,就去县城递铺,本使驿券,可动用急脚递,快马前往济州府,让济州府挖开坍塌之处,速来剿、救莫姑娘。” “是!”常龙立刻接过驿券。 张供奉道:“你现在就去,再叫农户前来接我们。” “是。”常龙拔腿就走。 邬瑾站在一旁,深深看了张供奉一眼。 济州府虽近,但是道路阻塞,想要前来,还需挖开坍塌之处,反倒不如送信去宽州——莫千澜纵然连条狗都使唤不动,是莫聆风亲兄长,又坐拥十州之财,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出莫聆风。 张供奉能成为敕使,又岂会连此事都想不明白。 他从张供奉焦急的面目之下,窥探到了属于天子的杀机,皇权充斥着张供奉看似仁厚的躯壳,无论张供奉如何为自己的行事辩解,都掩盖不住其中的阴谋意味。 他一粒浮沙,不能与天子为敌,然而莫聆风是活生生的,前一刻还被自己攥在手心里,这一刻就没了。 “张供奉,”邬瑾用左手放在胸前,行了大礼,“学生还是要去佳县报信。” 张供奉听着耳边汹涌的火焰声,看到前方农户推车而来,点头应允。 没有驿券,普通书信要传至宽州府,最少也要十天。 在这样惨烈的一个夜晚,他愿意有这样一份仁慈之心,让邬瑾尽一点心意。 再者他不许,邬瑾就不会去吗?
第72章 救兵 佳县距离禾山县馆驿有三十里地。 邬瑾不停歇的在官道上疾走——想狂奔,然而不行,若是一口气出完了,这三十里路就走不完了。 天色苍灰晦暗,满地树影,杳无人烟,风如万弩齐发,把邬瑾刮出了满头乱发。 他只是走,汗水在他脸上一遍遍刷过,冲进眼睛里,淌进嘴里,手臂红肿胀大,常龙所绑的树枝早已经移动位置,但还牢牢捆在手臂上,压迫的手臂像是要炸开来。 天色逐渐变成深蓝,又蜕成青色,天光将要大亮,邬瑾累到了极致,腿脚沉重地拖在地上,不敢坐下歇,只往佳县赶。 到佳县时,已是晌午。 他蓬头垢面、衣裳上的血迹让泥水遮住,眼中遍布血丝,行人避之不及,他向人询问递铺,有人指点了位置,他立刻一步步往前挪动。 没有驿券——但佳县所属宽州,递铺中人必定熟知莫千澜名讳,若是知晓宽州秋粮遭劫,佳县县丞定会急递消息至宽州府,莫千澜就会得知消息。 他走的艰难,又让一辆马车挡住去路,正抬头要寻出一条路来,忽然见到了殷北。 殷北站在马车外,撩开车帘,一人探身出来,不太利索地下了马车——正是赵世恒! 邬瑾骤然瞪大了眼睛,身心受到剧烈震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先生?” “先生!”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随后像疯了似的往马车前奔,“赵先生!” 殷北和赵世恒全都循声望了过来,殷北起先还做了个万分防备的姿态,可是随后也把两个眼珠子瞪得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邬瑾?” 一个面目全非、伤筋动骨、蓬头垢面的邬瑾。 赵世恒大步往邬瑾身边走,走的急了,脚跛的就很明显,他那一贯平静的面孔也跟着震惊了,伸手扶住邬瑾,随后看向邬瑾右手:“出什么事了?” 邬瑾身躯沉重,然而声音轻飘飘的,飘进赵世恒耳朵里:“禾山县馆驿,贼子劫走秋粮,抓走了聆风。” 赵世恒僵立在原地,同时扭头看向同样惊骇的殷北,忽然回过神来,松开抓着邬瑾的手,手忙脚乱从袖袋中取出驿券,塞进殷北手里:“快去递铺,给大爷传信!” “哦,”殷北还惊愕着,接过驿券,猛然醒神,“哦!” 他拔腿就跑,去递铺送信,赵世恒让随从取行李跟上,再次握紧邬瑾的手,搀扶着他往客栈走,要带他去治伤洗漱,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邬瑾手心的粗粝。 明明是个文士,一双手却生满老茧,遍布于手指各个关节,是勤学苦练、艰辛求生留下的痕迹。 邬瑾跟着赵世恒,抬脚迈过客栈门槛,忽然问:“先生怎么在此?” 太巧合了。 赵世恒一面招手让伙计过来,一面道:“你们走后,城里就变了天,节度使见姑娘常穿的氅衣没带,貂鼠卧兔儿也没带,就让我赶着送来,我连日奔波,已经快要颠散了。” 邬瑾含糊的“嗯”了一声,没有精力再去细细思索,解释心中疑虑。 客栈人不多,在赵世恒拿出银子后,伙计立刻殷勤周到的叫人去请大夫,领着赵、邬二人进入后院,挑出一间上好房屋,给两人休息。 在等待热水和大夫时,小厮将行李放在桌上,邬瑾静静坐在椅子里,神魂也跟着疲惫的沉寂下去,满室浮动着古怪气味,像是客栈常用的乳香,但香气中又掺杂着一股水腥气。 赵世恒揭开熏炉盖,见里面是乳香中的次品“黑榻”,想必是受潮过后气变色败,才有了这股腥气。 他用铜箸将香埋入香灰中,回头看邬瑾——邬瑾神情濒临崩溃,只强撑着一口气,右手连手指都肿胀到了可怕的地步,令人望之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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