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赵世恒前来,就微微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风恐有折腰之险。” 皇帝这一股风,已经刮向了莫家。 “随他刮去,”赵世恒扶着横栏道:“聆风吞并了两个营,如今军中正是混乱之际,在和谈这一段时日内,仍然是大有可为。” 莫千澜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水榭外的几株大榆树:“盛到极处,就该式微了。” 榆树叶片油绿,迎风响出一片涛声,地上铺着一层凌乱落叶,叶片边缘微微泛黄,正是盛夏已过,初秋将至之景。
第129章 谋划 皇帝是极盛,莫府便是极弱,草木春荣秋枯,乃是常理,人也有阴晴圆转,不会永恒不变。 莫千澜感慨过后,慢慢在水榭长凳上坐下:“他的消息,如今越发不好打探,不知让我去和谈,是安排下了什么样的后手?” 赵世恒一叹:“左右是要命。” 莫千澜不以为意的一笑:“你猜他是要我的命,还是要阿尨的命?” 赵世恒从前在皇帝跟前行走,最能揣摩圣意,因此沉默片刻,他道:“你。” 莫千澜挑眉:“他就这般肯定我已经将十州之财交付给了阿尨?若是我把藏宝之处带到地底下去,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赵世恒无心与他玩笑,只是沉声道:“可你已经交付了。” 莫千澜一时无言,苦笑道:“此去......提前防备,只是恐怕这和谈一成,阿尨往后的路就不这么好走了。” 太平盛世,莫聆风可没办法异军突起,迅速掌权。 赵世恒心中亦有此忧,抬头看向花园中山鹛。 这些灰色鸟儿,在花草之中跳上跳下,“啾啾”鸣叫,有时落在地上,低飞而过,分明活泼敏捷,然而被过盛的花木掩盖,就显得灰扑扑起来。 “暂定的和谈时间是七月二十,”他的声音骤然变的暗沉沙哑,腿脚也让风吹的隐隐作痛,“金虏中,鹤帝年迈,他的兄弟璟王却正值壮年,储君却又年幼,我方才探到消息,此次主和的是那位还未满十八的储君。” 幼主孤弱,若是边境再风雨飘摇,军权一再易手,继位之路只怕会更为艰难。 莫千澜闭着眼睛,身体一截截佝偻下去,最后一手拄着绿玉杖,一手放置在石桌上,将脑袋安置在臂弯中,缓了一缓,才道:“若是和谈顺利,于璟王不利,于我们也不利。” 赵世恒点头,伸手扶他起来:“去中堂吧。” 莫千澜拄杖前行:“和谈匆忙,各项事宜难免有疏漏之处,和谈时间、布防、人手、地图,每一样都有可能泄露。” “是啊。” “若是泄露出去,也是王运生办事不利,与咱们无关。” “对。” “世恒,璟王和那小金虏若是为了此事撕破脸面,你猜猜谁会赢?” “璟王。” “璟王好战,对我们是好事。” 两人进了中堂,药味浸透了每一个角落,金狻猊熏炉吐出袅袅青烟,清甜的香气迅速跌落在了莫千澜身上。 莫千澜坐在椅子里,喝完一碗药,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莫聆风带点什么,闭上眼睛,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深深窝进了椅子里,无声无息睡了过去。 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惨淡,眼皮上青紫色筋脉看的清清楚楚,碧绿的玉杖即将脱手而出。 赵世恒上前取走玉杖,莫千澜却是忽然惊醒,大梦初醒似的喘了几口粗气,片刻后,他轻声道:“邬瑾是在州学旁听吧。” “一边旁听,一边做书拥。” 莫千澜心事重重地坐直了身体,食不甘味地吃了一片鲜桃,压下口中苦味:“让州学和图南学院的学子在七月十六日到横山掘蝗虫卵,日贴钱五百文,连掘五日。” 他将装鲜桃的碟子递给赵世恒:“刀剑无眼,万一......邬瑾总能护住阿尨。” 赵世恒漫不经心地吃桃:“好。” 掘蝗虫卵是件利民大事,宽州今年两料未收,各县都在捕捉蝗虫,挖掘虫卵焚烧,衙门人手不足,让学子们前去体会民生之艰,又能补贴家用,不失为一件好事。 再加上和谈,堡寨正是太平无事之时,学子们从浮桥进入堡寨,再前往横山,此等见闻,实在难得。 两个书院立刻组织起来,提前跋山涉水,带着学子们前往横山——横山上有横山堡,时至今日,依旧有士兵把手,食宿一应都有。 程廷被程泰山强行送了过来,牵着大黄狗上山,根本无心去看高平寨如何雄伟壮观,只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人一狗都十分痛苦。 进入横山堡中,程廷两脚酸痛,屁股还没点到板凳,就被教谕赶出去挖虫卵,越发痛苦不堪。 挖虫卵是个苦差事,要时时刻刻佝偻着腰,撅着个腚,一刻不停地挖,比犁田还要累。 程廷紧紧跟着邬瑾,拿一把锄头,一锄头下去,翻出来的土块中全是淡黄色的蝗虫卵,蛆似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在一起。 他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腥气扑鼻,腹中顿时一片翻涌,五脏六腑拧成一片,张嘴就呕。 他一手撑着邬瑾肩膀,一手按住心口,干呕了三四声,喉咙里全是酸水。 “邬、邬瑾……”程廷缓过来一口气,就见邬瑾又是一锄头,急忙把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一扭头,就见同窗们挥汗如雨,已经把蝗虫卵挖的到处都是了。 他强忍心中痛苦,抓起铲子,将虫卵铲进篓子里,好拎去堡中焚烧。 邬瑾面不改色,将掉落的虫卵捡进去,用锄头继续开挖,每一锄头下去,都能翻出来不少虫卵。 直挖到天色擦黑,他们才回到横山堡,先将虫卵铲进灶膛里焚烧,随后洗手吃饭。 程廷毫无食欲,把碗里两个杂面窝窝全给了邬瑾,邬瑾接在碗里,把自己的那一个鸡蛋递给程廷:“吃,明天还要继续挖。” 程廷一边剥鸡蛋,一边问旁人:“去挖虫卵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图南书院的人?” 同窗不忿道:“他们做诗去了。” “作诗?”程廷鼻子险些气歪。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虫卵,顶着酷热,忍着恶心,干到现在才吃上一顿粗糙的晚饭,图南学院竟然去作诗。 无耻。 无耻至极! 他化愤怒为食欲,两口吃掉鸡蛋,又拿回来一个窝窝头,强行吞咽,满眼怒火,等图南书院的学子一来,就立刻开火。 而图南书院的学子们一回来,就见到州学学子满身脏乱的坐在那里吃喝,鞋底上全是尘土,也感到十分扫兴。 程廷扫了趾高气昂的王景华一眼,立刻大声道:“同学们,我听说蝗虫不仅怕火,还怕水,尤其是怕酸水,蛤蟆兄领着小蛤蟆们做了许多的酸诗,路过的蝗虫都要被酸死咯!”
第130章 偏心 州学学子十分捧场,哄然大笑,连大黄狗都扛着一张鄙夷不已的狗脸,难得的附和了程廷。 图南书院学子面红耳赤,若非程廷是知府之子,他们便要齐齐动手,把程廷这张破嘴用拳头缝上。 然而程廷还没说完:“你们各个都有状元之材,挖蝗虫卵也不忘吟诗作对,快念出来让咱们也欣赏欣赏,大家去拿纸笔来记下,以后好流芳百世,让节度使的银子不白花!” 州学学子立刻嗤笑,当真有人去拿纸笔——莫千澜五百文一天,可不是让他们来此作诗的。 王景华反唇相讥:“我们作诗,也是功课,不像你程兄,不学无术,多挖半天虫卵就酸成这样,明天我们一定挖的比你们快,比你们多。” “蛤蟆精还喘上了,”程廷连讥带讽,扭头招呼同窗,“明天咱们不挖了,有王景蛤一个人就够了,他往路上一蹲,张大嘴巴,方圆百里的蝗虫都撞他嘴里去了。” 同窗们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王景华气的七窍生烟,连同图南书院的学子都有无脸见人之感,当即有人决定不搭理程廷,先去吃饭。 这张嘴实在是、太他娘的可恶了! “景蛤,”程廷亲亲热热地叫王景华,“明天一早记得把嘴张大点......” 话未说完,王景华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要把程廷摁到地上,撕烂他的嘴。 一直没有说话的邬瑾忽然起身,伸出手,扛住了王景华的巴掌。 王景华因为被他揍过,此时见他猛地出手,已经吓得一个哆嗦,再让他攥住了手腕,又是一抖。 拳头软了,嘴还硬着:“邬瑾你想干什么?大家都看着呢!你还想动手打我不成!就算你真的敢动手,我也不怕你!” 坐在小校场乘凉的学子们全都安静下来,州学学子暗中加油鼓劲,同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助阵,图南书院学子则是默默后退,预备着去找领队的先生。 邬瑾并未动手,而是先将他高高扬起的手按下来,然后把他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捋到大腿两侧,和气道:“你明日当真会去挖虫卵?” 王景华警惕地瞪着他,脚步往后迈:“那还用你说,我们一准比你们早。” 邬瑾淡淡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明日一早,我叫你们起床,一起去。” 说罢,他转身端起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州学学子见状,也都跟着起身,进去放碗筷。 王景华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邬瑾带来的威慑渐渐退去,又奸诈起来,扭身看向孙景:“他这意思是我们写诗写错了?” 孙景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怒气:“就算我们错了,他以为他是谁,还敢来评判咱们。” 王景华冷笑道:“都说邬瑾是正直之士,厚道和顺,我看不对,程廷说话难听至极,挑起争端,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说,我不过是反击一二,他就猴急地跳了出来,心眼都偏到了胳膊上,正直在哪里?” 他扭头看向同窗:“是不是?” 图南书院的学子家境富裕,向来是天之骄子,让程廷这一通连讥带讽,羞臊的面孔通红,程廷是知府之子,只可暗恨,不能明言,就将这股恼火之意都发在了邬瑾身上,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辞富不辞苦,我看他就是奔着钱来的。” “若是节度使不出钱,他才不会来。” 他们全然忘记邬瑾也是解元,只要一伸手,就能有银子、宅子,但是在无数的诱惑和选择面前,他一步都不曾踏错。 洗完碗筷,程廷紧紧跟着邬瑾去厕房,将脱下来的两只细布暑袜搓了搓,搭在竹竿上,挽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地上:“邬瑾,你明天当真要去叫他们?” 邬瑾拿起葫芦瓢,往他脚上冲水:“嗯。” “那你也叫上我,”程廷被山泉水激的一凉,浑身燥热之意顿消,“蛤蟆精是个小人,咱们的算学讲郎齐文兵,原来就是在图南书院教算学的,因为批评了他,他就纠集同窗,一起上书,说齐文兵教的不好,把他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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