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他九死一生从雪地爬出,想要拉住每一个匆匆过往的人,可大家都离弃他而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随后他又坠入更深的梦境。 梦中,他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大家都知道京城崔世子才华盖世、超然脱俗,但甚少人知道,世子小时候其实是有呆病的。 所谓呆病,就是如痴儿,终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目光呆滞。 四岁以前,他皆是如此,旁人都以为他痴愣,发育迟缓,所以不会说话,也不记事。 但其实他心里是明镜一片,对世间秩序、因果循环、道理变化都是理解的,他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默默消化世间巨大的一切,不能言语罢了。 就如看见街上有个乞儿,他能看一眼当天气象变化,这个乞儿躺着的姿态,和他乞讨时的态度,就能断定这个人活不过丑时。 世间事世间规律本就搅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异常复杂,但在他眼里,这一切就如条条清晰的有头有尾的线索般分明。 他能理解他爹在扬州扔下他娘,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也理解他娘此去京中命途多舛,恐客死异乡,但他依旧像一个活在尘世外的看客一样,默默跟随其后看着。 看着他爹在京中怎样意气风发,一仗功成而官复原位,爵位恢复,尚公主,风光无限。看着他娘哭断肠,擎着刀上门,却只得来一纸休书,悲痛欲绝。 他眼神始终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事,于他而言只是一堆既定的绳结,有因就有果。 直到,那场大雪之夜,长公主行宫外那片雪场,几只只有皇室之人才会圈养的鬣狗被放出,把他娘啃食得只剩一手,他那双冷漠麻木的眸子,终于一点点生出一种叫“恨”的东西。 雪场,自缢,坍塌,啃食,这一幕一幕交织一片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头疼得近乎崩溃。 “娘...” 终于,那个囚茧里麻木不仁的孩子,流下一滴清泪。 襁褓中,娘亲手的温暖,四方廊庑下,娘抱着他,喂他吃饭,给他穿衣,一遍又一遍地教他说话,逗他笑,爹走后,娘失魂落魄抱紧他,说“别怕,娘会一直都在。” 至亲失去的痛殇,终于让这个患有呆病的孩子,入世了。 长公主急于抹掉这段腌臜的经历,见他呆傻不记事,便抱来当作亲生,顺便卖永安侯一个人情。 殊不知,他其实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不少,那年之后,他慢慢地开始“学会”说话,但其实这都是年幼早熟的孩子虚以逶迤的伪装。 从前他可以麻木冷漠地看世间一切人与事,可悲的是,入世后,他开始看不明晰,那些以前在他眼里无比清晰的线,变得渐渐模糊、不甚分明,以至他再也看不透自己,和自己身边人的命运。 他慢慢变得与世俗一切人和事一样,开始去执着,开始去挣扎,碰撞得头破血流,为了要一个结果,一个,他原来觉得无聊的结果。 于是,他慢慢活成了现在的崔世子,惊才绝艳、遗世无双,却也偏执得可怕,冷酷得可怕,他是一匹在尘世踽踽独行的孤狼。 他永远记得,她娘牵着他雪地上哀求长公主的情景。 一开始永安侯念在同她夫妻一场,没想过休弃,他已经求得长公主同意让她当平妻。本是与他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得到如此不公平待遇自然不愿,她去求长公主放过他夫君,开始长公主答应得好好的,同答应永安侯同意她当平妻一样,答应得好好的。 可当她再次去找她,她却要命人将她抓捕,她一气之下中了计,伤了长公主。 永安侯也因此,不得不写下休书。 她走投无路,带着儿子跪在雪地,求她高抬贵手,她只想要回自己的丈夫,不外乎他是不是侯爷。 可长公主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恨不得立马碾死的卑贱蝼蚁, “你和他一起,只会害了他,你身份卑微,永安侯绝不能留有污点,陛下如今那么信赖他这个臣子,为了本宫也为了他,绝不会让他背负污点的,你死心吧。” “离开吧。” 同样地,他受萧氏女蛊惑,本来想好为了微安而让步的计划,因为她的出现,他竟然觉得可以考虑她的方法,而把原本的计划保存。 是他那一刻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竟然鬼迷心窍地会愿意信她,信她会帮他把微安救回来。 不料她却说了和长公主一样的话, “你和他一起,只会害了他,长公主不喜欢你,陛下那么宠爱他这个臣子,也不会让他和你在一起的,你...死心吧。” “不要再找崔燕恒了。” 当他拷问微安身边的宫人,从他们口中听来萧柔的这番话时,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混乱和不可遏制的愠怒中。 想起过去她假装友善地混迹在他和微安之间,让他和微安的相处更加自然和密切,那些日子,他和微安的身边总能听见她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却不料,是渗了剧毒的蜜。 他怎么可以想象出来,微安她最依赖最信任的朋友,竟然口蜜腹剑,一步步接近微安,获取她的感情,等他和她都松懈之时,无情地背叛,导致微安心伤放弃了挣扎,顺从陛下安排羌国选妃的安排。 哀大莫于心死,萧柔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好友,导致微安远嫁惨死,她比长公主还要可恨!! 那一个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守在晋绥军护送微安公主和亲远嫁的城门关口,任由头痛欲裂,任由记忆蹿出一只只叼着腐肉白骨的丑陋鬣狗,朝他放肆般诡异地咯咯笑。 “萧柔!我恨你!”———— 雪絮飘缈,洞外冰封数里,洞内是好不容易从悬崖捡回性命的二人。 刚才雪崩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往外涌,只有萧柔逆着人流拼着命来到世子身边,眼看二人就要被大雪覆盖,她孤注一掷,抱着他,一同坠入万丈悬崖。 萧柔以前跟随兄长在外做生意,遇过恶劣的雪地环境,当时所有人都护着她,大哥告诉她,万一在雪地山崖遇上雪崩,如果无可避免被覆盖,那就寻一块大岩石,或者大树遮挡的地方。 倘若都没有,那就想办法因地制宜,利用环境为自己造就最快逃离这里的方法。 危机关头,她抱着意识迷糊的崔燕恒,看着崖下葱郁的地方,只能奋力一搏。 幸好赌对了,最后他们被树枝羁住,又侥幸崖壁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暂时御寒休憩。 她给崔燕恒清理伤口,世子因为有她一直抱着,所受的伤反倒少些,而反观她,后背那件厚实的皮毛氅子,也被乱枝割得支离破碎,直抵皮肉。 帮他包扎好伤口,她就坐在边上试图脱下自己的氅子,给自己擦拭后背的血水。 不料他突然在梦魇中挣扎、痉挛、说呓语,萧柔生怕他痉挛时咬伤自己舌头,放下手里的一切,挪过去看他。 谁知他突然双眼一睁,血红带着深沉仇恨的眸子一定不定盯着她,随后还渐渐燃烧浓烈起来。 “萧柔!我要杀了你!!” 他发力将她按在了地上,一手从她发间拔出劣质的铜簪,准备一针刺破她喉咙。 萧柔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人,“你...” 下一刻她突然释怀,笑了笑,“你终于忍不住要提前杀我了,是吗?” 以前她多少次想过,不若就让崔燕恒一剑刺死就算,但她现在改变了主意。 “可我现在救了你,世子。”她轻笑。 崔燕恒在那一瞬清醒过来,他看清底下人的面容,突然,手里的簪猛地往远处掷去,叮——一声在洞穴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眸底血丝处渐渐渗出些浓烈的绝望与无助,一把将她襟口粗鲁地撕破,一口用力地咬在了她左心房的位置。 “啊!!!————” —————。
第25章 齿间还在渐渐蓄力, 尖锐刺破皮肉的刺痛感,有血液从齿缝溢出。 萧柔握着拳头,最后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穴顶方, 闭紧了双眼。 滔天恨意在她左边胸口处凝成一个明晰的齿痕, 深得恐怕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他满腔的血腥,仰头来同她唇齿交战, 迫令她把那些腥重的血水咽下。 最后她呛得满眶泪水,咳嗽连连。 一丝带着寒意的山风不知从哪里漏了进去,皮肤上激起明显的疙瘩。 他在上方急促地呼吸着, 用那双冰寒的血眸盯着她。 缓缓地, 他用他那修长好看得过分的手指,从她唇瓣擦过,一路划到她的心脏, 又从心脏缓缓上移,直扼住了她的咽喉。 “萧柔, 此生我与你, 不休不止, 至死, 方休——” 他咬着槽牙,一字一句地近乎嘶吼地在她耳边蹦出这些字, 随后,在她即将窒息之际, 松开她喉咙, 把唇又覆了上去, 逼令她只能通过大口大口汲取他的呼吸缓解。 洞外风雪交加, 洞内的人缠斗的影子投在了嶙峋荒凉的岩壁上,如雪絮, 纠纷了一夜。 天快亮,萧柔才从一地破碎中慢慢拢回属于自己的衣物,看着旁边渐渐熄灭的火堆,忍着身体的疼痛挪过去添木。 火重新轰轰燃亮,火光打在她湿了一大片的脸颊上。 她蜷缩着,用力抱紧自己,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再忍一下,等她把罪孽赎完,就走。 现在她很想去了解关于舅舅那桩案子的内情,很想知道,微安是不是尚在人世,而她的罪孽,是不是终有一日可以洗清。 在此之前,不管遭受多大的磨难,她都不可以死掉。 因为,就这么轻易死掉...也太窝囊了。 她拼命擦拭泪流不止的眼睛,这时身后躺着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她回头过去,发现他按着头的位置,疼得在地上翻滚。 昨夜他欺负得她最狠的时候,便是头痛最厉害的时候,他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痛十倍加诸在她身上般,越是痛,他就越发狠让她痛,才导致她早上甚至连爬都爬不起来。 她突然想起自己此趟原来出门的目的,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发现瓷瓶竟然还在。 正当她掏出要过去喂他服食,她突然顿住,收回瓷瓶。 这个混账两度玷`染了自己的身子,她凭什么要那么好心? 她把盛装寒食散的瓷瓶举到他面前,然后一把往远方看不尽的洁白处掷去—— 崔燕恒看她一眼,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摁着头,竭力忍耐着。 二人就这样彼此僵持地待在山洞,直到等来营救的人。 前来营救他们的,是刚刚救了驾立了功的马钊。 马钊是在雪地上锲而不舍疯了似的挖掘了一天一夜,结果发现悬崖边挂着萧柔衣物的碎片,他绑着绳子下悬崖时,发现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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