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醒站起身,绕过书案,缓缓走到一旁,负手侧立,看向窗棱外的日暮黄昏:“我若不见,又怎么知道这唱的是一出什么戏,该如何演下去呢?” 阮问颖凝眸看他,夕阳映照在他的身上,晕出一圈泛着橙红的轮廓,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就是在这样的夕色中,和她一起探秘溪流源头,寻找她偶然瞥得的一尾银鱼的。 那时的他们虽然还未定情,她也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快乐是实打实的,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像一支清丽的山歌,传唱在葱郁林木、淙淙流水之中。 而现在,故人依旧,景色依旧,她却被一股沉重的情感萦绕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寂寥、苍凉、害怕,万千心绪纷繁涌起,促使她迈动步伐,上前从背后搂抱住他,环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背,对他道:“如果你要走,那我也要跟你离开,你不能抛下我。” 杨世醒握住她的手,道:“不会的。” 她追问:“是不会抛下我?还是不会离开?” 他回答:“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不会留下你一人。” “真的?”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先前对舅母说的那些,什么我留在长安才是更好的归宿之类的话,都是虚言?” “不算虚言。”他转过身,搂抱住她,低头望着她道,“对你而言,留在长安的确更好,可对我而言不是。你是我的人,如果我要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你离开。” 专横独断的言语,却让阮问颖感到一阵安心,无声漾出一抹浅笑,倚入他的怀中。 杨世醒同样温柔地笑了笑,在她发心处落下一吻。 …… 是夜。 碧华阁。 晚膳已经撤下去有好一会儿,阮问颖与阮淑晗却还是坐在原处,相对无言。 这个架势显然是有话要说,但阮问颖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对方的话,只能主动开口:“时辰不早了,姐姐若没有什么要事,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阮淑晗这才如梦初醒般道:“不,我——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事?”她配合道。 “是——小徐公子。”阮淑晗道,“今日下午,他偷偷过来找了我,询问重霄殿一事。我说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就问我,是谁让我爹去宝元殿求见皇后的,是不是你,我——” 她有些吞吞吐吐,阮问颖看出她的为难,笑道:“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姐姐告诉他也没关系。” 济襄侯去拜见皇后是正大光明的,一路上肯定有不少人看见,徐元光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进而联想到她乃至杨世醒的身上都很正常。 而阮淑晗虽然在此前说过,来年春闱前不与徐元光相见,但事关重大,她不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女儿家脾气,定然是能见则见、能说则说。 “小徐公子还有说什么吗?”阮问颖继续道。 阮淑晗道:“他问我你在何处,是不是去见六殿下了,还让我转告你,如果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帮。” 这话说给杨世醒听更合适,但或许徐元光的本意就是通过她来传递消息,又或许在其看来,她和杨世醒是一体的,说给谁听都没有关系。 阮问颖没有细思,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又询问道:“除了小徐公子之外,晗姐姐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她没有错过对方在初开口时一闪而过的犹豫。 阮淑晗果然犹疑着道:“也没什么,就是爹从宝元殿回来后,和娘起了一点争执。我偷偷听了一耳,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她愣了一下:“他们在争执什么?” 阮淑晗低声道:“争执六殿下的事。我娘觉得这是一滩浑水,不该去蹚;我爹则不同,觉得皇后殿下是我们的姑母,你又和六殿下定了亲,阮家与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阮问颖静静听着,想起她在日间转达杨世醒之意,让济襄侯去拜见皇后时,济襄侯夫人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抵对方在那时心中就已经升起了不满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陛下命锦衣卫把守重霄殿,寻常人对此避开都来不及,他们却要主动撞上去,难免会有怨言。 济襄侯还好,与皇后为同胞姐弟,便是为了这份姐弟亲情也要走上一遭,济襄侯夫人就不同了,毕竟与杨世醒定亲的不是她的女儿,自然是能置身事外就置身事外。 阮问颖这么想着,面上不露声色,道:“婶婶关心则乱,或许于言语上有些不妥,但终究是为亲人着想。” 阮淑晗苦笑:“你别安慰我了。我听到了我爹呵斥她的话,道是当初若没有你和六殿下,李家早已和楚家一样,落得了个抄家问罪的下场。” “她那时对你和六殿下感激不尽,说欠了你们一个大恩,愿结草衔环,现在事情还没有怎么样呢,她就急着撇清关系,实在是、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阮问颖也能猜出个大概,以济襄侯耿直的个性,说出口的指责之语想来不会太轻,约莫是“忘恩负义”、“翻脸无情”之类。 难怪阮淑晗如此心事重重,原来是因为这个。
第283章 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段露水情缘 阮问颖握住阮淑晗的双手, 安慰道:“不管二叔和婶婶说了什么,都是在一时心急之下说出的气话,姐姐切莫往心里去。” 阮淑晗勉力微笑:“你说的是,大概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 让我有些疲惫, 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若实在有事要离开, 记得多带上几个人, 别像昨晚一样只带着谷雨。万事当心。” 阮问颖点头应下她的叮嘱, 起身送她离开。 她不是没有看出对方的愁眉不展,陡然听闻长辈的背信之言, 一时之间感到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但这种事只能自己去想,旁人帮不上忙, 就像安平长公主之于她、皇后之于杨世醒一样。 不过她相信她的堂姐会很快调整好, 比起她和杨世醒遇到的情况,几句不怎么磊落的言语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且济襄侯夫人只是嘴上说说, 没有真的阻止济襄侯去见皇后, 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表态,阮淑晗只要想通这一点,与之相关的愁绪自然会消失不见。 反倒是她,才该百结愁肠,忧虑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情。 信王真的会来吗?会去见杨世醒吗?他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明日的情形又会变得如何? 种种问题如垒山砌石,把她的心压得沉甸甸的, 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就寝也成了空谈, 在明知今晚会发生大事的前提下,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光是克制着自己不跑出去, 就已经很艰难了。 饶是如此,待得更深夜漏时分,阮问颖也还是让谷雨悄悄出去转了一圈,查探情况,留下小暑在房里陪着她,望着静静燃烧的油灯发呆。 约莫一炷香后,谷雨回来了,带着几分羞愧地禀道:“请姑娘恕罪,因重霄殿外有锦衣卫把守,奴婢不敢靠近细瞧,是以没发觉有何异动……是奴婢无能。” 小暑听得惊奇:“昨夜你都能和姑娘两个人偷偷出去,怎么今晚你一个人却不行了?莫不是你太胆小了?” 她转头看向阮问颖,自请缨道:“姑娘不如让我去,我定能比谷雨姐姐打探出更多消息。” 阮问颖摇头轻笑:“让你去,还不如我自己去一观究竟。” 小暑羞臊跺脚:“姑娘!” 谷雨止住她的动静:“好了,你小声些,莫吵醒了他人。” 又道:“姑娘容禀。我虽然没有探得重霄殿异动,但在半途瞧见了燕姑姑的身影,似是在等什么人。” 阮问颖凝起眉,有些意外于这个消息:“燕姑姑?你在哪瞧见的她?” 小暑则问:“你有瞧见她在等什么人吗?” 谷雨道:“燕姑姑立在息雨亭附近,那里离宝元殿和重霄殿不远,位置较为偏僻隐蔽,若非我也要走小径,恐怕还发现不了。” “至于她在等什么人,”她摇摇头,“我在暗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恰逢一列禁卫巡逻至附近,我害怕被人发现,便赶紧离开了。” 小暑“哎呀”一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多等等?既是你瞧见了燕姑姑,而不是燕姑姑瞧见你,想来是她在明、你在暗,禁卫就算要发现人,也是先发现她,到时你就能知道她在等谁了。” “这……”谷雨犹豫了一下,“你说的是,是我太着急了。” 小暑略显得意地哼笑一声:“你不是着急,是胆小。换了我,定会好好躲着,看燕姑姑到底在等谁。” “然后我就等着禁卫上门来找我讨要说法。”阮问颖道,“夜半行事本就该以稳妥为上,谨小慎微是应当的,谷雨做得很对,你要多多向她学学。” 小暑的神情立时换了个样,讪讪道:“是,小暑知道了。” 谷雨低头一笑:“姑娘谬赞。” 此时已至子夜,外头寒风呼啸,听起来像野兽的呜呜低鸣,使人生出幽怖之情。阮问颖熬了大半夜,心神颇为疲惫,又见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便让二人服侍着她歇下,入了梦中。 她睡得不怎么安稳,稀奇古怪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偏偏还不记得梦了什么,醒来时头昏脑涨,过了半晌才意识到清晨日光,发觉已是天明。 谷雨和小暑进来时,皆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小暑忙忙道:“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 谷雨则把巾帕浸了热水绞干,在递上的同时关切询问:“姑娘还好吗?” 阮问颖接过巾帕,敷了敷脸,感受着蒸腾的热气沁入脸颊,总算是觉得舒缓了一点,吐气道:“没什么,我不过睡得有些不好,不是什么大事。” 谷雨道:“姑娘若是觉得疲累,不若再躺下歇会儿?左右陛下不在行宫,皇后殿下也无吩咐,姑娘无须晨昏定省。” 她摇摇头:“不必了,再睡也睡不着。现下什么时辰了?” 小暑回答:“辰时刚过,姑娘可要用早膳?” 阮问颖没有应,询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谷雨道:“半个时辰前我出去瞧过,外头一切如常,和昨日没什么不同。” “锦衣卫还在重霄殿外守着吗?” “还在。” 阮问颖听了,点点头表示知晓,让二人服侍她洗漱穿衣,草草用过一顿早膳,便带谷雨去往重霄殿,留下小暑在碧华阁守着。 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换了一拨人,想是轮值之故,但态度和昨日皇后来过后相差不离,只稍作犹豫便放了行,让她入了殿。 这一举动让阮问颖安心了点,觉得情形也许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糟糕,不过也只是一点,她的心依然悬在半空,直到看见书房里的杨世醒,才微微往下落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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