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儿郎接二连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荫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杨家要向皇室表达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杨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势和杨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开杨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对父亲称是。 世家子弟,一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杨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祸害同族;而皇帝照样忌惮他出身世家,忌惮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门势力牵制于他。 杨简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看不到结局也不能回头的绝路。这一路黑暗无光,无力攀援,他有想要坚守的本心,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坚守下去。 也许有一天,他终究也会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没,变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权势浮名的行尸走肉。 也许不到那一天,他就会被皇帝放弃。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这都是他三岁就学会的道理。 少年凌云志,人间第一流,早都随着过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挥使,是世人唾骂的鹰犬佞臣;敬仰的父亲叔伯,是踩着姻亲之家东山再起的无耻之徒;昔年旧友同窗,全对他笑脸相对敬而远之。 杨简觉得自己此生也许就是这样了。 可老天爷这样爱开玩笑,把那样一把生机盈盈的海棠团扇,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么一个美丽的陷阱啊。 这些年,似乎早已没人记得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天作之合,但这一枝艳红的海棠,仿佛燃尽了这些年的蒙蒙阴霾,又将旧日那些心动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来。 十五岁的杨简无力挽回。 八年后,他不死心地想要再试一试。 去看看罢,去看看递来这把扇子的人,究竟是谁背地里想要他性命的刀子。 去看看这叫周鸣玉的普通绣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不是旧人,那便决绝斩之,以免后患。若是旧人,这上京城里波谲云诡,又是为何归来? 哪一种可能,于他都不是好事。 他尚在考虑如何解决,便听说周鸣玉坠崖。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就这样罢,她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了。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她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过不去。 杨简没等到自己的部下前来,就先行下了悬崖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也许只是被这茂密葳蕤的草木惹得心烦意乱。他怕走得快了,略过许多隐蔽处,又怕走得慢了,便彻底赶不及挽回。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藏在藤蔓之下,一身骑装都染上了血土,灰的、暗的,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睡着了一样。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来迟了。 可她又睁开了眼,疲惫又无奈地看向他。 杨简一眼就看出来她不肯见到自己。 即便在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不肯。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她望向他的这一眼,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快乐,叫嚣着几乎要冲出胸膛。 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十一娘啊,好久不见。 自十五岁那年一场失约,久别再相逢,竟直到今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这样说似乎有些荒谬,但那一刻,杨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归路。 只是这欣喜也只有一瞬间。周鸣玉疲惫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欣喜就全然被担忧冲散。他迫切地要确保她性命无虞,迫切地要救治她严重的伤势。 他心中总还停留在许多年前,觉得他们亲密无间,可当他带着木枝回来帮她固定伤腿却看见她自己掰正了肩膀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 他们早就不同了。 她已经在外面流离了很久,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如果非要说对他有什么感情,那也只剩下防备与仇恨。 所以他也没办法帮她检查伤口。 杨简猜测,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她应当简单地给自己做过处理,但因为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故而肯定十分潦草。 所以他只得带着她尽快找到安身之处,再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好好处理。 直到夜幕降临,终于能好好相对而坐,好好地说几句话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了。 说什么呢? 她的排斥与戒备那样明显,她是孤身一人的谢惜,他是与她有仇的杨简。 他问她公事,她要护着原之琼,不肯多说;他问她私事,她的旧事,却又可怜得耳不堪闻。 关于她的现在,他无法参与;关于她的过去,他是罪魁祸首。 算了。算了。 这一晚过半,杨简终于听到身后的呼吸声渐稳。直到周鸣玉睡着,杨简终于敢睁开眼,转过身,轻缓地来到周鸣玉身边。 那两颗药性烈,折腾了这么久,也该睡着了。 周鸣玉侧躺在地上,后背抵在山壁上,双手在前环抱着自己,身体微微曲起,是个很不安定的姿势。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很短的手指粗的木枝,一头已经被折尖了。 她秀丽的眉蹙着,睡梦里都没有展开。 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令人惊惧的生活,所以时时保持着防备的姿态。 杨简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心里酸涩。 他伸出手,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眉间。 十一娘,我知你性烈,时隔多年回京蛰伏,有关谢氏之冤、杨家之仇,你终究是要一一讨回的。 也许日后,你的刀锋,也会落到我的头上。 可这一次,让我放肆一回罢。 阿惜,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15章 周鸣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还保持着睡下时的样子,手中埋在怀抱里的木枝也没有被人拿走。 她坐起来,向外看去,杨简不在。 周鸣玉有些怀疑杨简给她的药里是不是有些蒙汗药的成分,怎么让她这一觉睡得这样沉。 她想了想,扶着石壁慢慢站起身,一点一点挪到山洞口,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慢慢往一处茂密丛林挪过去。 她昨晚睡前没方便,这会儿相当着急,待确定自己身影被挡住了,就赶紧扶着树解决问题。 等结束了,她费劲地把自己破破烂烂的裙子收拾好,才慢慢扶着树往外走。 折腾了半天,周鸣玉感觉自己背上都浮出了一层汗,脚也微微有些犯疼。 刚走出林子,远远见得有个人影急匆匆地从山洞里出来,正要往外走时看见了她,便几步冲过来。 杨简的语气相当阴沉:“去哪儿了?” 他表情黑得能滴出墨来,但双手相当老实地扶住了她手臂。 周鸣玉不吃这套,心里不乐意:他早上不在,她还没说什么呢。 杨简见周鸣玉不说话,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便扯了扯嘴角,把脸色放缓了些:“你要去做什么?怎么不等我回来?” 他守了她一晚上,早上出去联系个部下的功夫,人就没了。 天知道那一刻他慌成什么样。 周鸣玉不好说,只道:“我断了一只脚,做不了什么坏事,大人放心。” 杨简冷静下来,猜到她去做什么,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身,微微俯低一些:“上来罢,我背你。” 二人先回了山洞,杨简将周鸣玉放在一边坐好,将山洞里的痕迹清理了,这才背起她向外走。 周鸣玉想起他早上出去,问道:“大人早上出去,找到路了吗?” 杨简嗯了一声,道:“我下来那条路太陡,你上不去,我们换个方向走,我已经叫人带马来接了,不远。” 他怕碰到她的伤,一路步子虽然迈得大,但却走得很稳。 不多时,便来到一条山溪前。 杨简将她放在旁边一块巨石上,自己去了水边。 周鸣玉以为他是要喝水,却见他掏出帕子来,在水边仔细地洗了半天,然后拧干拿过来递给她:“擦把脸罢。” 他记得她是爱干净的。 周鸣玉没伸手,往后避了避:“我若用脏了,大人又要叫我多做一个。” 杨简暗暗笑了笑,故作嫌弃道:“一个姑娘家脏成这样,等下叫人见着,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周鸣玉抬眼,小小瞪他一眼。 他又将帕子递了递,道:“用罢,这次不让你多做。” 周鸣玉这才接过了,在脸上擦了一下,帕子立刻脏了一块。 周鸣玉看着帕子愣住了。 感情她就是顶着这样脏的一张脸,面对了杨简一晚上! 她的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也顾不了别的了,赶紧展开帕子擦起了脸。 杨简看着她笑,见差不多了,伸出手道:“帕子给我。” 周鸣玉觉得自己没擦干净,但是杨简发了话,她也不敢继续,乖乖把帕子还给他。 却见他面无异色,去将帕子洗净了,又重新递给她。 周鸣玉这次也不再客气,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还的时候还问了一句:“能再擦一次吗?” 杨简老老实实去把帕子洗了,再回来的时候故意板着脸逗她:“最后一次了。” 周鸣玉其实也差不多了,这一回就是试探,谁料他真去做了。 她快速擦好脸,将帕子还给杨简。 抬头时,看见杨简垂眼望着她。 周鸣玉也不知道那一眼算不算仔细地打量,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擦干净了脸,没有脂粉的遮掩,恐怕原本粗糙的皮肤全都露在了外面。 她快速低下了头,不自在地搓了搓脸。 杨简问:“怎么了?” 周鸣玉找了个借口,道:“风大,这里没有香膏,吹得脸疼。” 杨简自然看清她的脸了。 昨日天色黑,他看得不清楚。今日一瞧心下一惊,却也猜到是与她从前经历有关。 既如此,便不能多问。 杨简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把自己的大氅又扔给她。 “戴上帽子挡着些罢。” 那件大氅折腾了这么久,果真如周鸣玉所说,表面都有了裂隙,再兼之失了光泽,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但是周鸣玉也不挑,快速将大氅披好,把帽子扣到了头上。 她的脸被遮去了不少,这才有些放心。 杨简复又背起她,向山外走去。 今日天色很好,下了一晚的雨,碧空如洗。周鸣玉用风帽遮住脸,从缝隙里打量外头。 密林深深,如果原之琼有意要她性命,隐瞒了真相,那她可能就会葬身于此。 她想过祝含之可能会找人来,或者张浮碧告诉了她父亲,也有可能会象征性地派来些人。但唯独没有想过,来的是杨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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