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一刻都不要离开他。 怕他从此真的不醒,也怕他醒来时她不在。 晚晚终于体悟到了当初她挡箭之后,特意避开他醒来时,他心底的悲意和难过。 她忍着不舍,轻声道别,“我走了。” 站起身,她穿上宫装,紫苏进来为她梳好发髻,晚晚又来到床边,看着容厌,轻轻道:“等我回来。” 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又转身过来,去看榻上容厌有没有清醒。 只是从榻边走到门外,不长的距离,她却走了太久。 出了椒房宫,乘上轿辇前往御书房,入内之后,晚晚听着一句句假设容厌不醒,朝廷应该如何准备的话。 “陛下生死未卜,老臣眼看着陛下从年幼登基到丰功伟绩,多年君臣,老臣心中难道不痛?可陛下一人,又怎可误了煌煌一国?” 她知道,作为大臣,考量这些再应该不过。 可望着那些眼中精光不断,算计着如何在巨变之中求利的人,她又难忍胸中愠怒。 容厌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商议他的身后事。 晚晚抿紧唇,逼迫自己假笑着应对。 张群玉在其中斡旋,唇枪舌战,许久之后,张群玉等人面露疲惫哀伤,朝臣或痛哭遗憾、或面红耳赤怒而甩袖,众人渐渐离去。 徘徊在皇宫上方的鸟雀依旧啼鸣清脆,街道恢复繁华,蜉蝣朝生暮死。 耳边似有人在悠声高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众生纷纭。 晚晚脱力地靠着椅背又休息了会儿,谢过张群玉,无需多言,道别之后,缓了缓眼睛的酸胀,终于能再回椒房宫。 奔往寝殿,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她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疲惫至极。 坐在床头,她拉着他的手,怔怔地出神。 有时候,她在想容厌醒来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有时候,她在回忆与他的过往,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自己,连思绪都不想动一动。 日日盼望他醒来,日日失望,她想了无数个面对他醒来时的场景,这些场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模糊地渐渐让人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麻木。 晚晚走到窗边,坐在圈椅之中,仰头去看花窗外的天空。 她侧过脸颊,眼眸望着窗外,抬手支起下颌,一日日的安静等待之中,她微微恍惚,独处时总觉半梦半醒。 皇宫中的一切都极尽精美,每扇花窗的图案都巧夺天工,可再美的窗,也终究是圈住了苍穹。 这里如今是她的选择。 晚晚煮了一壶酒,捧起一杯,啜饮了两口,又没了醉饮的兴致。 窗外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橘金的光辉洒落天地,光尘氤氲在她衣摆。 晚晚安静地看着日复一日的日落。 日落之后,便又是一日过去。 夕阳斜照,容厌睁开眼睛时,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视野之中,他看到的是椒房宫中熟悉的账顶。 左眼空空、略感怪异,他眼前似乎缺了些什么。 可他全然没有在意。 脑海思绪运转缓慢,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一个念头都要他好久才能清晰地明白。 他在椒房宫。 那,晚晚呢? 他卧床十日,身体长久不用,此刻就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容厌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不想浪费,他费力地侧过脸颊,想要去看一看殿中是否会有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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