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对门外的曹如意道:“陛下醒了。” 曹如意又惊又喜。 晚晚笑道:“先通报出去,但不接见任何人。他太累了,与我说完话便要再歇息一会儿,再过几日,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见人不迟。” 曹如意喜笑颜开,抹着眼角连连点头,行了礼便激动地去将这大喜之事宣告出去。 晚晚来到御书房前面的临时议政之处,张群玉方才也刚听说了容厌醒来一事,他这个时候才终于能松弛些许,轻松地笑了出来。 像是浑身的重量此刻霎时被挪走,无需再克制任何念头再在他耳边的蛊惑,他终于得了自由喘息的力气。 看到晚晚过来,他温和地望着她道:“陛下醒了?” 晚晚开心地点头应,“他醒了。” 张群玉由衷而笑,他高兴了一会儿,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些写不完的文书,抬手往前一推。 “陛下强行无赖让我为难那么多日,这些东西,如今可算是能推开了。” 有些事,能做到不代表喜欢。 他勉强能与朝中众臣勉强维系王朝的运转,可这个位置,他代容厌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在这里,他也将上陵看得更加透彻,看透了,便更加想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曾经设计的宰执之路,在朝廷不稳时,他自然要凭能力为帝王分忧,可如今内忧暂缓外患渐平,他总能去做些他喜欢的事。 晚晚摇头,“他还要再修养几日,这几日,还是要辛苦张大人。” 张群玉看着她,眼眸柔和,道:“得了娘娘这句话便好,既然陛下不能亲政,我便再为陛下留在上陵鞠躬尽瘁几日。” 晚晚注意到他话中的暂留上陵几日,心中一扯,怔了下,略有讶异。 张群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让自己笑出来,道:“待陛下归位,朝廷无恙,臣便请辞,继续回到臣更愿意穷尽心力的事上。” 张群玉曾经在边关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一度被荒寒之地的百姓盛赞,他待人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和悲悯,那里才是他愿意投身的事业。 晚晚没有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 有幸的是,容厌得张群玉这般良臣,不论如何,臣子忠肝义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 张群玉得容厌这般贤主,宦海浮沉,能得信任,也是得庙堂之上最坚实的后盾和仰仗,他才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热量,实现宏图与抱负。 所以,张群玉不属于这里,而容厌却是属于这里的。 他离不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需要他。 晚晚这些时日对世事看得越来越透彻,也终于能在他的角度上明白,自古人事难全。 亲自告知了重臣,晚晚折回椒房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墙间,慢慢地去看周遭的红墙与檐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深碧色。 皇宫本就是天下匠人最巅峰的技艺所在,无处不精美。 她也终于愿意好好去欣赏。 去试着让自己习惯、喜欢这里。 - 皇帝苏醒,皇宫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晚晚这一两日也变得格外事忙。 容厌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无人。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晚晚。 他睁开眼睛,情绪一时未加控制,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淡淡的恐慌。 看到她不在,他便慌忙想去找她,想见她。 容厌熟练地将心底的难受压抑住,他也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整日无所事事守在他身边。 心中怅然若失,眼眸空茫睁着看着眼前的殿舍。 他视野之中,华丽的丝账帷幔飘动,风的形状似乎与他印象之中的灵动不甚相同。 容厌忽地怔了下,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上次醒来太过疲乏,以至于他无法为眼中画面分出太多心思。 ……此刻他隐约察觉,他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似乎都被削去了一层真实感,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感官,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出飘动的丝账之间有几分的距离。 左眼好像极为冰冷,又好像极为滚烫,难受又觉空荡。 容厌手指动了动,好一会儿,他试着抬起一只手,只捂住右眼。 他眼前所有失真的画面消失。 睁开的左眼,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左眼。 容厌手指僵住,后知后觉,原来是,他的左眼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想起他初醒时,晚晚总是流着泪抚摸他的左眼……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次变故,生死之间,他活了下来,却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与以往不同的世界,左眼似乎有些灼痛。 容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摒去自己对左眼的关注。 他明白,这样鬼门关走一遭、视生死如玩物,总不能继续让他好端端地毫发无伤,什么苦痛也不会留下。他还活着,付出的代价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一只眼睛或许不方便了很多,可也只是一只眼睛,他又不是什么都再看不到。 容厌很快便想清楚,不再着意于左眼,出声叫人。 侍者入内,掩不住惊喜神情,听着他的吩咐,很快做好了准备。容厌等攒够了力气,缓缓地靠近床沿,为自己洗漱了下。 水盆被侍者拿近了些,旁边摞着一方棉巾。 容厌将棉巾浸入水中,打湿的棉巾覆在脸颊,摇晃的水中铜盆底部深色的釉色映出了人的面庞。 水波摇晃。 他低着眸时,隐约透过摇晃的水面看到了他自己的面容。 容厌本就没多大的力气,此刻手中棉巾忽地直接划落,掉入铜盆之中,搅乱了一盆的温水。 他猛地抓住两边的盆耳,垂首定睛去看水底他的脸。 他眼睛错愕地睁大了些,僵硬片刻,容厌出声道:“取一面铜镜过来。” 侍者应是,不问原因,立刻出门去取。 宫中的铜镜不似外面的模糊,镜面光滑,除了光泽微微泛黄,人的身影面容映在里面,却是再清晰不过。 侍者很快取来铜镜,低头架在容厌视线的正前方。 容厌呼吸发紧,立刻去看铜镜中的他自己,只一眼,他还没有完全看清镜中他的面容,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心脏沉到了谷底。 难看。 ……他的左眼,不仅是失明。 他瞳色本就浅,颜色弥散开后,又蒙上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黑,比死人的眼珠还要森然可怖。 丑陋至极。 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他自己一眼。 侍者捧久了铜镜,僵硬的手臂微微发颤。 容厌呼吸微颤了下,脸色白得更甚,忍无可忍地撇过脸,极为艰难地哑声道:“放下吧。” 侍者恭敬应是,还未等侍者收起铜镜退下,寝殿的殿门忽地被推开,一线春光从门外透入。 容厌深吸一口气,提起气力,立刻从侍者拿过铜镜,掩在锦被之下。 侍者正怔愣间,皇后已经走入了里间。 晚晚看到容厌再次醒来,这次甚至已经坐起了身,她眼中猛然绽出惊喜的光彩。 侍者行完一礼便退出门外,她立刻上前几步,步伐快速迈开,衣袂在半空划出飘逸的弧度。 容厌不动声色地让左眼避开她,晚晚拨开他手腕间的衣袖,指腹压上他的脉搏,静心确认了一番,她眉间的沉郁此刻总算散了些。 容厌手指分开,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用力收紧。 晚晚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呼吸乱了一下。 这些时日,她总是抱着他才能睡着,更是时刻握着他的手,可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扣入她指间时,却好似有一股另类酥麻的电流,沿着手指渐渐弥漫开来。 晚晚用力回握他的手,视线慢慢往上抬,从他的手臂往上,到领口上方锋利的喉结,到下颌清晰漂亮的线条。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眉骨鼻型骨相精致到稍显锐利,睫毛浓密,长长地为他的侧脸弯出一道极为吸引人的弧度,长睫之下,清浅通透的瞳色像是阳光之下璀璨的琉璃。 纵使十指紧扣,他却也不看她,只对她露出右侧的脸颊。 晚晚猛地意识到。 他在回避他的左眼。 是了,容厌都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次,他缓过了力气,总能有精力去发现。 晚晚心中揪紧,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唇瓣轻颤着分开。 她轻声道:“对不起。” 容厌怔了下,晚晚抬起手,捧住他脸颊。 他身体僵住。 那么轻易,他想要回避的,被她双手捧着要去袒露在她面前。 她距离他那么近,她坐在他身侧,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仰头在看他的左眼。 那么丑陋的一只眼睛。 容厌心底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难堪,只是这一丝近乎自卑的心理被他完美地藏在平静的神情之下。 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不在意,“什么对不起,就为这区区一只眼睛吗?” 晚晚没有听,又上前了些,她拥住他,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颊,仰头。 轻轻的亲吻,落在他左眼之上。 容厌双手猛地攥紧,瞳眸一颤,长睫划过她温热的唇。 晚晚又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轻轻道:“对不起,我保不住你的眼睛。” 容厌手指扣紧,手背筋络克制到鼓起微微跳动。 他微微垂下长睫,轻笑了下,道:“都说了,不过一只眼睛而已,不是还有右眼吗,我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嗓音气力虽弱,语气却松快,没有一丝阴霾。 可人有双目,失去一目,虽然还能视物,可是晚晚知道的。 就算还能看得清,看到的世界,也不那么一样了。 晚晚埋在他身上抱了会儿,眼眶微微发热。 两辈子,她怎么还不懂他。 过去总有一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人便顺理成章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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