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他去椒房宫,眼前的场景忽然转换,他看到叶晚晚的背影。 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悬瀑般垂在身后,一袭单薄的深衣,腰间丝绦束出格外纤细的腰身,随着她的走动,不饰一物的长发与随风飘起的衣摆交织在一起,空荡的衣袂飞扬,就好像随时能乘风远去一般,不系一物的伶仃之感。 她走进椒房宫中小花园的一座水榭阁楼之中,一步一阶,慢慢往上走。 她那么消瘦,似乎要融进风里。 可梦境中的她,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一起慢慢走上这座阁楼,看她拖着脚步,极为疲惫地往上走。 这一条台阶,好像长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是他的梦境,他梦境里的她,却还是,至始至终都不会回头。 容厌原本想着。 她只要道歉,哪怕是梦里。对他服软,对他做个保证…… 哪怕只是主动对他说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他就当她是想要与他和好。 可是,她只是僵硬地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直要走到阁楼最顶上去。 …… 容厌平静地从梦中醒来。 他那么久没做过梦,他如愿梦到了叶晚晚,可梦里的她,还是只管往前走,不回头。 她在阁楼上走上又走下,一条台阶上完又下去,安静而压抑着…… 已经九日了,他不去见她,她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他。 就连梦里的她也一样冰冷。 容厌隐忍地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么久了。 不管她对他做了什么,有多伤人,是不是她就是不会对他有一星半点的后悔之意,是不是一句解释都不可能对他说,是不是连敷衍的话只要他不去逼她她也不会同他讲。 九日了,就算再有一个九日,她会服软吗?会主动来见他吗? 她怎么那么可恨? 容厌觉得自己可笑。 又过了许久,他才扶着书案站起身。 九日,又九日,他不见她,她就是不会来见他。 可既然梦见她了……容厌垂下眼眸,近乎卑下地想,他就当是她主动来见了他。 叶云瑟的事,她若有什么打算,隔着张群玉、隔着晁兆,总归不如直接对他说好一些。 椒房宫中。 晚晚亲自去将晒了一面的药材翻动着去晒另一面。 听到有外放回朝的官员要交给她旧物,她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故人。
第53章 纵我不往(二) 晚晚看到张群玉的那一瞬间, 忽然有种冥冥注定之感。 张群玉在晚晚回眸的那一刻,微微怔愣了一下。 “你……” 几年了? 晚晚陷入回忆之中。 应该得有四年了,那是她还作为骆曦时, 她与师兄去雪山游历。大雪封山, 她和师兄曾与张群玉困在雪山之中同行过一程, 勉强算得上是一路提防、互相背刺, 最后却又托付生死的生死之交。 那时,有限的物资,不知道何时能停下的大雪, 让同样被困住的一行人,在生死边际露出各种丑陋面目。 师兄依旧沉稳而强大地将她护在身后, 没让她去直面半分险恶, 她看在眼里, 心里都知道。 最后,只剩下她、师兄、张群玉三个人,没有火种、干柴,干燥的衣物也在打斗中被撕碎。 作为仅剩下来的人, 看着少得可怜的物资,师兄和张群玉面面相觑。 四面皆是茫茫一片的雪,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出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 她病得昏昏沉沉,师兄背着她, 手被冻僵了也不松开半分, 不知道他自己的温度和力气还能撑下去多久,却始终没有放弃她, 最后咬牙一步步跟在张群玉身后, 靠盯着张群玉染了半身血色的白衣,才勉强没有陷入雪盲之中。 平安脱险后, 师兄要走了张群玉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分了她一枚,算是承认了他欠下的这一桩,张群玉也不在意,念叨了两句他师兄妹二人恶霸行为出了雪山也不改,居然还抢走了他最后一个包子的钱,还没有知具名姓,眨眼间张群玉就走得影子都再也瞧不见。 这样一段萍水相逢,没想到,在宫中还会遇到。 只是,光阴似箭,沧海桑田。 张群玉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没有开口去提为何当年的师兄妹,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当年那么珍爱的师妹居然成了如今的皇后娘娘。 他抬手行了礼,嗓音依旧是那年雪山里那般,清清冽冽像是寒风吹雪,却又比当年更加温润柔和。 “臣张群玉,见过皇后娘娘。” 晚晚也笑了一下,“免礼。”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叙旧的。 那个时候,她在病中,不想说话,只浑浑噩噩听着师兄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最后只剩下师兄和张群玉句句挖坑试探,她和张群玉只是认识,但算不上熟悉,话也没说上过几句。 张群玉还没忘记这一行的目的,从袖中取出木盒,推开盒盖,而后摊开在她面前。 “娘娘,群玉此行是请示陛下后,为娘娘送来此物。” 晚晚低眸看过去,瞳孔猛地缩紧。 锦瑟纹。 这个纹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到的,是阿姐自己画出来的花样,专门请叶家的玉匠雕刻了几枚。这佩玉玉质算不上非常名贵,不值得人去偷窃,可这个花样,只有叶云瑟有。 佩玉上面并不平整,风吹雨打,还有磕碰的碎裂纹路。 忽然之间,捧到她面前这样一个特殊意义的佩玉,晚晚一瞬间知道了张群玉接下来要告知她的话。 当年阿姐坠崖失踪,那么高的悬崖,找了许久找不到人,便已经代表着这个人遭遇了不幸。 可是两年之后,阿姐的佩玉又被拿到她面前。 晚晚凝着这一块佩玉。 张群玉轻声道:“节哀。” 晚晚心情复杂成一团。 在张群玉面前,她却只是冷静地问:“是哪里有蹊跷?” 张群玉将如何发现叶云瑟尸身的过程、以及当年的剿匪范围又说了一遍。 那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叶云瑟作为军中一个刚刚上手的医女,怎么会跨越了几百里,从南方的青州到了西北的肃州? 晚晚沉默了片刻,“陛下准许我请人去查吗?” 张群玉如实回答:“陛下说,若娘娘要查,可以亲自去通知晁兆,晁将军会从府衙调人去往肃州,也可以由臣代劳。” 晚晚从他手中将这枚佩玉接过来,手指捏紧木盒,没注意到木盒边缘并不平整的木刺险些就要扎进她肌肤里。 张群玉瞧着她的手指,欲言又止了一下。 晚晚注意到他神色,茫然看他。 他略微羞赧,“这木盒是臣身边小厮随手劈出来的,并不光滑平整,娘娘当心。” 晚晚看了一眼粗糙的木盒上没有打磨光滑的纹样,粗制劣造,材质像是随手从伙房救出来的一块木头劈成,她又扫了一眼他身上洗得发旧的官袍。 她没有多问,让人备了谢礼,便请他为她奔走,迎阿姐尸身回上陵,再去通知晁兆。 张群玉没有推脱,收了赏赐便告退。 等到外人都走了,晚晚才回到寝殿,将这块佩玉取出。 瑟瑟的尸身找到了,她真的死去了。 晚晚看着这块佩玉发呆。 她此刻的情绪,平静,低落,还有一股巨大的空茫之感。 之前见不到阿姐的尸身,她其实对阿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毕竟,阿姐总能绝处逢生,她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所有人的珍爱,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能留有一丝余地,她就走不上死路。 从青州到肃州,她作为随在青州驻军中的医女,却死在肃州,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晚晚回想着,当初阿姐为什么也要学习医术呢? 那是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跟着阿姐在建安伯府中迷了路,却遇上小世子突发急病。那个时候,她刚巧学了如何救治那急病,尽管答应了师父不让上陵的人知道她的医术,却还是施了救,等小世子平平安安醒了,建安伯府声势浩大地来叶家道谢。 谢的是阿姐。 称赞阿姐小小年纪,医术却很好,及时救下了人。 那时,她和阿姐在宴会结束后便回了家,后来伯府夫人问起是谁救了小世子,都觉得,应当是阿姐。 阿姐聪慧之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是同龄女郎之中最拔尖的那个。 若说救人,上不得台面的她和声名远扬的阿姐之间,想也不用多想,定然是阿姐救了人。 家中便也如此认下,都知道她只和阿姐算是亲近,她会的,阿姐也必然会一些。有能力救了人的,只能是阿姐。 因此,阿姐开始学习医术,为了不落在她后面,日日苦读医书,很快也真的入了门。 知晓两人都在学医的人,都会同她说一句,你要向瑟瑟多请教啊。 瑟瑟脸色发白,她和晚晚最是亲近,所以她知道晚晚不能展露医术,她也知道两个人医术差距到底有多大。 晚晚所有的天赋似乎都放在了医术上,对琴棋书画连及格都是后来苦练出的结果,比起阿姐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她总是迟钝到让族中先生们怒目而视。 晚晚很小的时候便总被说蠢笨、被说没用,阿姐是压在她头顶的高山,阿姐听到侍者背后的笑话,也觉得家里偏爱地过分,于是便对她多有照拂。 后来阿姐也只能去学了医术,她在医术上的天赋比寻常人也好很多,可是头一回,叶云瑟在晚晚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天堑。 可时间那么久了,上陵第一美人,上陵第一才女,都是指代她叶云瑟一人……后来,瑟瑟遇到解决不了的病症,便会由晚晚来处理。 那些名号、称赞、眼光,晚晚小时候或许是在意的。 因为那时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对她严肃而冷淡的父亲,慈爱却只将委屈在自己和她身上堆积的小娘,那些对她没有什么期待的先生们,还有院中势利的踩高捧低。 到了江南之后,她成了骆良的徒弟,一下有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师父,会想着法子打扮她疼爱她的师娘,还有……耐心让她明白,她也没那么差劲的邢月师兄。 于是再回到上陵,她也不在意别人眼中如何瞧不起她,不在意那些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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