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道:“臣不是强词夺理、想要安给娘娘一个仁医的名头恭维。只是,臣觉得,娘娘不应该寻到一处私心,就立刻将自己归为不好的人,将自己圈入这个词里面。就算严以待己,也不应当用这样自轻的方式。” “这对娘娘来说,太不公。” 晚晚心神凝滞,手指颤了颤,连着呼吸也停了一瞬。
第71章 相见欢(一) 寝殿之中, 容厌苏醒过来。 滚烫的额头此时温度趋于正常,他浑身上下却还是没有多少力气。 他一醒,曹如意便惊喜上前, “陛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晚上, 可真是吓人。 上半夜, 先是边关战事有急报, 下半夜,临近五更天,陛下独自一人一身酒气地从酒池中出来, 暴雨之中也没有撑伞,等他走到宸极殿时, 周身的酒味已经被暴雨冲洗干净, 满身湿润的狼狈。 宫人慌张地准备伞和棉巾, 还没等他走进寝殿,便见他骤然又昏倒过去,额头烫地吓人。 这一倒,如同一滴热油滚入锅中, 宸极殿乍然间急乱起来。 如今宫中时常在主要的宫室间走动的,都是当初宫变之后,重新选拔上来的新人。 这些宫人们从来只见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见过陛下露出一丝一毫脆弱之态。如今看到陛下在深夜暴雨中淋着雨回到宸极宫, 这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居然在人前昏倒过去,众人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大邺真正的安稳, 是从陛下开始全面执政期间开始, 这才不到四年…… 而眼下这个关头,外患正严峻, 陛下绝对不能出问题。 容厌往日总是说一不二,他下的命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说他的身体只能由皇后娘娘调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冒险请太医,又不能去打扰娘娘,宸极殿中的宫人只能焦躁地等着。 ……幸好,娘娘来了,陛下此刻也已经醒过来了。 曹如意捧着茶水过来,容厌像是极为疲惫一般,只说让他备水。 曹如意欲言又止。 陛下这才刚刚退了烧。 容厌见他不动,眸光淡淡扫过去,曹如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浑身一凛,立刻出门去。 作为陛下身边最常用的宫人,曹如意向来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能力也不低,等他出了门,直起身子,才恍惚起来。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若说陛下往日总是神兵利器一般无坚不摧,冷硬地丝毫不近人情,方才,曹如意却觉得,陛下好像一下松懈了下来,像是一瞬间失去了骨架那般,那股冰冷的锐意也淡化下去,变地散漫而漠然。 不知道是终于懒得强撑伪装,还是高烧之后还不清醒。 曹如意甩了甩头,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备好水,容厌沐浴后,走到书案前,将摆放在他面前的情报密函一一翻开看了一遍。 过去的这一夜,张群玉会拿到那两张图,楚行月给出的,不一定是假的。 容厌手指搁在桌上,没有血色的肌肤被乌木的颜色映衬地更为苍白,如霜雪堆成的脆弱雕塑。 他垂着眼眸,慢慢思考着楚行月的意图。 毫无疑问,他想让楚行月死,既是了结楚氏余孽,也是厌恶楚行月占据晚晚心中的位置。 楚行月亦然,他是想让他容厌死。 他一死,大邺和晚晚,楚行月早晚可以得到。 他交上的这两张图,大邺的兵马可以借此势如破竹,至少将金帐王庭驱逐到苍山以北。 代价么,自然是迫切拉长的战线、加派的王师,以及,大批王师调离、防守越发薄弱的皇城。 楚行月这三年在金帐王庭,得到了多少,与王庭可汗又有什么约定? 如今他却拿出了王庭的地形图和布防图,布防可改,地形却改不了。 金帐王庭,容厌要不要? 同时要守住大邺姓容,那如今要不要得起? 容厌看着密函上的字迹,提笔写下今后的战事安排。 他写得很细。 金帐王庭如今最为骁勇的大将,两年之前,他亲征曾经有过几次直接对上。 这个人有勇有谋,擅于利用地形进行伏击,然而这次前线的王庭王子,在军中颇有影响,却喜欢大开大合,强势攻城。王庭本意是想让这两个人取长补短,可军中在制定策略时,只有一个绝对将领,两人最开始必有不合。这也是大邺应当利用好的一点,这场战役不宜过久,要在两个人完全磨合好之前结束,也得攻破苍山,直取王庭,震慑北戎至少数十年。 容厌将如何针对这两人用兵用谋离间、示弱、绞杀,详尽地写完,而后又摊开另一张宣纸,写出接下来两个多月的边境战事和朝堂紧要之事的安排。 撂下笔后,饶温走进来,就要封好取走,容厌却下意识又将他方才写下的东西检查了一遍。 察觉到自己生硬的谨慎,容厌眼眸滞住一瞬,而后很快垂眸复核完,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里间的窗台前坐下。 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建筑格局差别不是很大,内里的陈设和纹饰却截然不同。 宸极宫黑金的底色冰冷华贵,容厌从前习惯了这样的配色,如今他习惯了另一处,再回到这里,心绪低沉却也平静。 支摘窗开着,边沿垂挂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水珠,不知道是夜间的雨水,还是霜寒的露水。 这一滴呈现拉长球型的水滴,映照着冬日浅金色的晨光和霜绿的中庭,这般微小,却有种芥子纳须弥的广大之感。 容厌很累,倚靠着窗台,视线凝在这滴水珠上,便什么也不想再去思考。 这滴水珠落下,便等着下一颗凝成。 容厌没有伸手去接。 他原来也可以这样平和耐心地,等下一颗不知道能不能再汇聚出来的水珠。 天色大亮,朝阳已经爬上半空,日光大盛。 没有下一滴了。 命途大概总是错过和失去,得到总是太少,他总要接受。 饶温传达下命令,又折回宸极殿,问道:“陛下,明日开朝会吗?” 容厌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许久之后,才道:“年假未过,有事上奏折,天大的要紧事,来御书房面见。” 饶温面上微有讶异之色。 实在是……陛下这样,有些不如往日勤勉的模样。 不过,三年多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如今只是松懈一些,不召开大朝会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饶温没有多问,又有一名小黄门端着一面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药。 深色的药汁苦而涩,碗沿腾起的白气袅袅上升,寝殿中很快便被这种苦意填满。 小黄门将药碗放在容厌手边的长案上,便低头退下。 药碗上清晰可见的白雾越来越浅淡,直到热汽快要散完了,外面传来唱声。 是晚晚回来了,还有,张群玉。 晚晚和张群玉又见到了。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却还是看着原本那滴水珠所在的位置,没有回头。 两道脚步声一起走进寝殿之中,晚晚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平缓。 她其实很少掩饰情绪,心情不好时,脚步都是沉的,心情不错时,每一步都轻快。 她此时心情应当很是不错。 容厌忽然就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浸泡在酒池之中,为什么最后还是爬了出来。 太不甘了。 容厌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被人杀死,斩首、分尸、凌迟,死在战乱、宫变、阴谋中,或者再如何惨死都可以,唯独不应该自绝。 他一辈子没有输过,除非死去,便不会中途退场。 和叶晚晚之间,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恨、苦楚,源自爱意,却在不断加深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他是爱她的,即便,已经彻底明白他得不到她,他也是爱她的。 放不开,忘不掉,那就,爱吧。 他对她的爱意,与她无关。 她不回应,哪怕弃如敝履,也没有关系。 还有将近两个月,不是吗? 或许他还可以改变许多事。 饶温看到张群玉,小声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张群玉想起一夜又一日半始终没有放松片刻,他无奈地抬手捏了两下眉心,往后退了一步,与饶温并肩道:“这图,陛下怎么说?” 饶温简短将容厌晨间写下的批复复述出来:“图会拓一份送去边境,不过作战上,这两张图不是关键,要处在金帐王庭派出的将领身上。” 张群玉想了想,这两张图或许本就是金帐王庭意料之中的,既然极有可能你知我知,作战过程中便断不可能依赖这两张图。容厌是要借这两张图再去设计离间金帐王庭的两个将领。 另一个要紧之处……便是如何对待献图之人,楚行月。 饶温又说了些旁的政事,便道:“陛下先前吩咐,你今日可以回府休息。” 张群玉点头,没有再问楚行月如今处理,忍不住笑了出来,“谢陛下体恤。” 他没再多留,便离开宸极殿。 容厌靠在窗边,神色淡而倦,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 饶温也很快告退,带走了剩余的宫人,寝殿之中便只剩下容厌和晚晚二人。 晚晚绕过隔断的屏风,走进里间之中,一越过坐屏便看到,容厌只穿着中衣,靠在大开的窗前,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流泻而下的乌色如垂坠的绸缎。 窗边影绰的光线落在他苍白几乎透明的面色上,呈现出一种脆弱而摇摇欲坠的哀艳之美。 容厌貌美,她一直都知道。有时候,当他没有露出那些让人讨厌的强势狠厉神色时,比如此刻,他的美貌甚至会震撼她。 晚晚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尤其这般脆弱模样,像是无声的引诱。 容厌知道她在看他,却不让自己回头看她。 晚晚的视线慢慢从他脸上往下移,划过他严实的领口。 今日施针,她似乎看到他锁骨上的伤疤用了药,已经浅了许多。 他的身体,疤痕即便去不掉,也足够好看。 晚晚视线最后落在他面前的那碗药上,上面已经没有热汽,却还没有动一口。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病人。 他所作所为,她再好的医术,效果也不会如预期所想。 她问道:“不喝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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