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太后威严持重,看着满朝文武喜不自胜的样子,到底是没去触霉头,将这事咽回了肚子里。 只是永安侯谢长敬在殿上佝偻着背耷拉着脸,拍着胸脯向蔺家的几位儿郎保证,回去定好好收拾家中犬子,见此蔺家人只能暗骂他老狐狸,口上笑道无甚关系。 一旁知情的朝臣扬起眉毛,那蔺尧的指骨都断了还叫没关系?真不愧是大燕蔺氏,铁骨铮铮啊。 谢长敬回家就将人重重罚过。 他将谢缨好吃好喝地送进祠堂呆了两日,出去与同僚吃酒时还酒后真情,老泪纵横道自己对早逝生母的嫡子太过严苛。 谢缨这日刚被吵醒,睁眼看了上方笑眯眯的祖宗像图,利落地磕了一个头后便走到门边,倚着门框懒懒问道:“谢小虎,你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永安侯只有这两个儿子,长子谢缨是正室所出,可惜原配顾夫人生他时难产而亡,谢长敬为她守了十年,终在八年前纳了一房小妾,有了谢小虎这么个幼子。 谢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头虎脑,又最是顽皮跳脱,故而经常被父亲兄长收拾的鬼哭狼嚎。 “大哥!” 谢小虎一见是谢缨,两眼发光,跟头小豹子一般冲了过来,将谢缨撞了个趔趄。 “哎哎哎..”,谢缨揉着生疼的侧腰,骂道:“你这头里装了爹的嘴吗?怎的这般硬。” 永安候谢长敬,持家有道,胡搅蛮缠,人称铁嘴公鸡。 谢小虎拽着谢缨的衣服,急急问道:“爹说大哥今日不必再跪了,那带我去武子堂耍枪玩吧?” “今日不行,我有事。” 谢缨踢了他一脚,朝身后的侍女抬手,侍女脸红心跳的走近,听见谢缨打了个哈欠道:“带小公子去我的库房里,叫杜鹃给他挑一件趁手的兵器玩。” 谢小虎不情不愿地走远后,谢缨从衣襟下掏出一封信,他不再是一脸懒散,而是仰头迎向日光,露出轻松的笑意。 走到长廊拐角处时差点撞到刚逗完鸟的永安候,父子俩险些撞个人仰马翻,谢缨还没发火就听谢长敬高声骂道:“臭小子急什么!撞死你老子了!” 谢缨短短一炷香内被撞了两回,正无语时又听谢长敬小声嘟囔;“这头是什么做的?怎的这般硬。” 谢缨:“...” 谢长敬问他:“你这一大早做什么去?” “接人”,他没打算瞒着谢长敬,“阿宁来信说这几日会来上京。” 谢长敬“哦”了一声,又反应过来,“可是辽东陆家那个小女娃娃?” 谢缨点头,又见谢长敬一脸复杂地靠近,艰难问道:“儿子,你跟爹说实话,是不是喜欢人家小姑娘?” 谢缨忍了忍,到底是按捺不住,翻了个极好看的白眼后从长廊一跃而下。 “一身鸟味,臭死了!” 谢长敬被不孝子骂了后也不闹,摸了摸下巴,咂舌道:“白眼翻的都如此英俊,不愧是我谢长敬的儿子。” 谢缨难得地回去整饬了一下,他没有贴身婢女,只有一个从小跟到大的侍卫,谢缨换了一身新袍,乌发半绾,用黑绸扎住。 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张扬热烈。 上京人皆知小谢侯喜着红色,本来红色就招摇鲜艳,再配上那张瑰姿俊逸的脸更是惊为天人。久而久之上京男子都自惭形秽,不再着红。 ——不识神彩问神邑,谢郎赤衣醉赤壁。 杜鹃看着自己公子虽是神采飞扬,但着实反常,又看他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眼里有着意味不明的期许。 杜鹃福至心灵,语气真挚,“公子今日真是俊朗非凡!” 谢缨满意点头,起身离去。 他年前收到小姑娘的信件,信中说她一路安好,她兄长带她过了青州、泽州、平阳和锦川,或许年后可至上京。她还说自己在青州喝了竹叶青,在泽州吃了黄饴糖,在平阳游了冰湖,在锦川尝了鲈鱼...大燕江山如此秀丽,可惜自己才见识些许,着实可惜。 信中的最后她问谢缨,“万里不远,寓中均安?” ——百般安好,但念卿欢。 五年山高,五年水远,如今春风引路,酒酽花浓,日好时宜,故人当来。 上京城门,墨色高砖拱成一方碉楼御路,单门道下是迢迢大路,其上朱笔绘檐,门外宝马香车竞驰进城,门内是琼楼玉宇、茶楼酒肆。 谢缨就倚在城门茶楼摊位边,任路过人小心打量也不理睬。 少年昨夜没睡好,正闭着眼睛养足精神,可他本是疲困,落在别人眼里就像是谁家醉了酒的小公子一般,颇引人遐思。 春水犹寒,醉玉颓山。 直到身边的四公主又作出些许动静,谢缨才慢慢掀起眼皮。 金枝玉叶摔倒在地,头上的花冠清脆脆地响,谢缨看了一眼,纹丝不动。 四公主朝他伸出手,妍丽的脸上泫然欲泣。 两年前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在皇家的赏花宴上对谢缨一见钟情,自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谁人不知四公主是魏淑妃的长女,颇受帝宠,身后又有五皇子与西南魏氏的滔天权势,便是其余几位皇子对其也是多加忍让。唯有谢缨,对之视若无睹。 “都是死人?还不将公主扶起。” 谢缨眼下淡淡乌青,可天生上挑的眼角又像是在昭告世人,这人天生招摇,器彩韶澈。 他懒散地站直身体,朝地上的公主拱手行礼,“殿下的发冠歪了。” 四公主被侍女搀起,捋顺自己缠在一起的花冠,气的眼睛都红了,可又偏偏不敢对谢缨说半句不好,只能端着皇家的仪态继续在这里等着。 她没有办法,身处大内,出来见谢缨太过不易。 他们身边拥着很多姑娘,见四公主这样,谁都不敢凑上前搭话。 谢缨不在意这些,只一味盯着城门,他刚收到消息,陆霁云已经进宫面圣,齐国公府去接人的车驾还在官路上,想必正是阿宁。 他耳力好,听见城门外不远处的驾车声,谢缨眼睛一亮,殷红的薄唇跃起欢快的弧度,叫一干少女看的呆住。 小谢候喜笑,嗔痴怒骂,无一不美观,但是这般笑得灿烂无害,犹在他年幼之时。 谢缨足下一蹬,快步跑到城门口,一双凤眼乌黑明润的盯着前方。 “听说今日是鹤卿公子回京,小谢候莫不是来迎他的?” “应当不是吧,平日里没听说过他们二人有什么往来啊。” 本朝皇帝不对女子苛刻,故而大燕的姑娘家很是大胆烂漫。城门处聚众的姑娘们,一部分是陪着谢缨来此,另一部分是来接离京数日的陆霁云。 女孩子们小声探讨着,又听有人娇声喊道:“快看,是齐国公府的马车!” 她们兴奋地搅着手帕,忍不住拥上前。 却见冲在第一位的竟是一脸雀跃的谢缨。 谢缨伸手去拦,马夫认得他,忙将车驾停在众人面前。 众人屏息,只见车帘掀开,从里面弯腰走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的极俏,穿着一件粉缎海棠锦裙,腰肢纤纤,眸色潋滟,一看就知道是个塘水般娇软的女孩,叫人不免轻声言语,唯恐吓到了她。 她被身边侍女搀扶着,脚上似有不便,一只鞋子不听话的掉了下来。 阿宁还未来得及抬头,看到鞋子掉落小声惊呼。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下了她缀着东珠的绣鞋,阿宁顺着望去,失了言语。 ——妙年洁白,风姿昳艳。 只消一眼,阿宁就知道,这是她阔别五年的阿奴哥哥。 小姑娘瞬间眉眼都笑得眯了起来,她站在马车上,像足了五年前自己赖在谢缨回京的车厢里。 只不过那日哭的可怜,今时笑的灿烂。 身边围观的姑娘只见到娇艳的阿宁,一直伸头向前探,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你可知道鹤卿公子去了何处?” 阿宁不舍地移开眼睛,答道:“哥哥被陛下先行召回...” ——竟是陆鹤卿的妹子! 上京谁人不知那位陆解元有一位养在北境的亲妹,今日一见,暗叹这兄妹二人相貌之盛,怕不是吸光了辽东的灵气。 阿宁话音未落,就被谢缨一把抱起,他像幼时那样像抱小孩子一般托住阿宁,又把小姑娘放坐在车棱上。 他拂开衣摆,接下来的动作叫人止不住抽气。 那个天生傲骨的小谢候单膝跪在了一个小姑娘面前。 谢缨神情专注,大掌抬起阿宁的脚,将手上的绣鞋轻慢提上,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 鞋上东珠颤颤,车前人声喧喧。 阿宁脸色一红,小声道:“阿奴哥哥...” “嗯,怎么?”,谢缨抬头,见小姑娘的脸色便知她在顾忌什么。 谢缨站直身,伸手将阿宁扶下来,朗声道:“你是我谢慈生的妹妹,不必怕。” 少年立于骄阳之下,澹艳生辉,他眼中是晕开的墨色山水,声音里恰似藏了坛上好的女儿红。 花晨月夕,如痴如醉。 “好久不见,阿宁。” 自此,上京的世家大族和贩夫走卒都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小谢候,面对龙子凤孙都惫于赏个眼色的小谢候,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堪跪提鞋。
第22章 苏醒 谢缨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阿宁的马车,只不过多少是顾忌着姑娘家的名声,只坐在前室驾车而行。 那般俊俏的红衣少年笑得开怀,还不时地回头跟车里的姑娘说话,端看这副样子就教四公主咬碎了银牙。 项时颂看到谢缨呲个大牙招摇过市的时候没忍住喊了声娘,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厮笑得春意荡漾。 “慈生!你做什么去?” 谢缨“吁”了一声停稳,又回头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才看向他:“接我家妹妹。” “哈?你爹啥时候干的好事...”项时颂跟身边的几位少年笑了几声,又反应过来,眼睛瞪的滚圆,“不会是你那辽东的小青梅吧?” 谢缨皱眉,骂他:“瞎说什么?你有没有事,没事我走了。” 见人不悦,项时颂也不在意,带着一群人抻着头朝里望,却被谢缨一脚踢了下去。 “怎的这么小气?让兄弟看看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咱们小谢候这般记挂啊?” 几人都是谢缨在武子堂的同窗,素日算是熟识,见人今日反常故而打趣起来。 “咳咳...” 哄笑声在骤然间遍寻无踪,一行人像被掐住了嗓子一般呆呆望着车窗边。 春寒料峭,时有寒风刮过,风落帘起,那窗内的小姑娘似是被激到了,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可项时颂他们看到的,是一方雪白小巧的下巴和粉嫩微翘的嘴唇,还有新时祈福日,堪盛两盏屠苏酒的小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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