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皱眉,听他问道:“若有一日外族侵下,一小城失守,数百人做质,要你用身后的一万人来换,你当何为?” 整个斗鬼场静谧如夜,都在等薛敖的回答。 少顷,他抬头看向好整以暇的三叔,“当是不换。” 三叔摇摇头,道“不对不对”。 见状周围人窃窃私语,用一百人换一万人本就不行,怎的说不对呢? 薛敖不解,却听那人朗声道:“为一军之首者,当从死局斩出生路,自暗夜劈开天光。” “所谓军心所向,藏锋、善智、谋局、求义,缺一不可。” 三叔斥声道:“若你担起辽东大旗,此时该想的应是如何将那一城收复,将那百人救出水火。当你考虑是否交换时,你便已经输了!” “身逢战乱,众生皆苦,你身为统帅,最是无权要求旁人为了你肩上的家国天下,舍身殉死!” “你终有一日要接过薛家的红额带”,三叔声音低凉,又悲悯慈爱,“薛敖,你是万千黎民的最后一道关。” ... 辽东王府内,薛启看着坐在身旁吊着手臂、悠哉哼曲的薛敖,脸都绿了。 “就为了不定亲,你折腾成这副样子,还把自己编排成了个...不举之人”,他顿了顿,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日前郭府的大公子与人在会仙楼起了争执,不小心从三楼的木阶棱窗处掉了下来,那般高度摔下来,非死即伤。薛敖正巧路过,伸手去接人,被荡折了一只手臂。 郭大公子是郭茵的亲兄长,郭大夫人的长子,郭府知晓此事后连忙找大夫看伤,却没想几日后竟传出辽东王世子打仗时受过重伤,竟成了不举之人。 此话一经传出,满城都沸沸扬扬,说那骄傲的小霸王伤了根基。 可眼下根基有损的薛敖冲着他爹哼哧一笑,“不要。” 薛启气急,又不能抽他,缓了口恶气问道:“这就是你斗鬼场下来后的条件?” 薛敖点头,见门口辽东王妃的身影,站起身来拉着爹娘坐在上座,骤然跪下。 “爹娘为我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是我不孝;陆府为我奔波劳走备受指点,是我不义;郭家以至宝相救,是我不仁。” “我自认对得起天下人,却独独辜负在乎我的人。” 薛敖像是想起了什么,吐字艰难:“阿宁那般坦荡通透的性子,若不是被逼的没法子,怎会远走他乡,是我自大,总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我,不离左右。” “爹娘,满城人都知我与阿宁已定亲,却还会叫人对我心存绮意,是我做得不够。” “若一开始便坦坦荡荡地昭告世人,我薛敖有主,我薛敖认准她了,如今又怎会这般?” 日光陡然映在薛敖的半边脸上,金光煌煌下,是少年清澈透底的眼睛。 他看向高堂,叫人恍然间发觉从前的莽撞少年也有了平坦可靠的肩膀。 只是他依旧年少意气。 “阿宁救我一命,郭家也救我一命,有朝一日若他们要我以命来偿,我定拆了十三,袒露膛心,双手奉上。所以我折了这条手臂,再让世人看我笑话,趁着尚未定亲,能叫郭家全身而退。郭大夫人知道我的用意,已说不再与我议亲一事。” “眼下四月了,我应与阿宁的草蝴蝶,非还不可。” 他说,不做不休。 历经世事的辽东王看向座下,透过少年他骤然发现临近四月,辽东已数日无雪,门外雀鸟开始喧闹,廊下冰雪融水,杨柳拂堤,春色乍现。 云消雾散。 良久,他开怀大笑,大声道:“你小子有命,来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薛敖猛地抬起头,见薛启瞥他一眼,“蔺太后病中,陛下召各地藩王遣人进京祈福。” 薛敖跳起来,一双圆眼亮的惊人。见他如此,薛启拍拍身侧圆椅,示意人坐下,又从衣襟内掏出一沓子书信。 “你可知斗鬼场你叫人三叔的那位是谁?”,薛敖摇头,薛启接着道:“那是我的义弟,偃月关的守关大将乔山。” “十七年前,北蛮进犯,陛下派了一位蔺家的公子来辽东与老三一同守关,可那蔺家小子脑满肥肠,竟在老三偷袭北蛮大营的时候失守关口,他弃关而逃,还将老三两岁的女儿送给了布达图。” 薛敖捶桌,听薛启咬牙切齿,“那日布达图兵临城下,手中抓着两岁的小姑娘,问老三是要偃月关还是女儿。” 偃月关如今安在,结果可想而知。 “那小姑娘惨死在铁蹄之下,老三的夫人大受刺激,就此离了他。老三后来抓到那个蔺家子,将人乱戟刺死在长街上”,薛启嗤笑了声,“蔺家势大,疯了一般要杀他,我不得已提前下手将人关在了斗鬼场下。” 几人都面露不忍,薛敖心想难怪这人屈居地下,一身本事隐世不露。 “老三的夫人与他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薛启顿了顿,“她走后老三浑噩度日,每年都会写上一封家书,十七年,十七封。” 他将这一沓子书信放在薛敖掌心,“听闻那姑娘后来去了上京,你此番前去,替他寻上一寻。” “若那人过得好,你便不要叨扰,若她过得不好,便将人带回来,给她看看老三这些年写的东西。” “敖儿,家书抵万金”,薛启看他,郑重问道:“你可能做到?” 薛敖点头,“必不负所托。” 薛启拍他肩膀,舒了一口气,“你适才所言,我听的一清二楚,虽有些稚言稚语,但是——” “我儿仁义,赤子难得”,他生平第一次在薛敖面前露出慈父模样,“为父者傲之。” ... 郭府内,屋外天光已暗,云霞满天,屋内绣罗金帐,熏香珠帘,正是郭茵的闺房。 如此一看,编知郭大夫人有多宠爱这个费力寻回的女儿。 “既然薛家出了手,也省得我们再费力弄黄这事”,其貌不扬的丫鬟看向镜中面色平淡的郭茵,“你不是真喜欢上那小霸王了吧?” 喜欢? 郭茵眼前浮现少年明媚无霾的笑脸,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丫鬟拍胸口,“那就好,主子只说要我们搅黄薛陆两家的亲事,可没说要真把你搭进去。” 郭茵点头,问:“何日启程回上京?” “就这几天。” 郭茵看向镜中楚楚可怜的自己,兀地笑了一下。
第28章 少年郎 春闱放榜那日,阿宁正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嘟嘟囔囔着再去捐个金身。 橘意小声笑她:“姑娘这再多给菩萨塑几个金身,咱们大公子也只能考一个第一啊。” “也对”,阿宁点头,脸颊上的肉鼓了鼓,“瞎说什么!怎么在佛家眼前打诳言。” 话音刚落,就听门“咣”的一声被推开。 “表姐!放榜了,放榜了!” 孙袅袅额头都是汗,像只小豹子一样冲了进来。 “你急个什么?”,身后的孙群芳也小跑着过来,细细地喘气,“阿宁怎么了?” 被孙袅袅这么一惊,阿宁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捏着胸前的衣襟,面色发白。 只不过这次却没人在她后心贴上一块温热的炭。 橘意忙把人抱在怀里,顺着脊背轻轻地拍。孙袅袅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小心翼翼地盯着,见阿宁深吸了几口气,急急询问。 “可是中了?” 孙群芳笑道:“自然是中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宁喜的站了起来,“我要再去给菩萨捐个金身。” 须臾间府内锣鼓喧闹、门庭欢腾,小厮婢女的喜呼声直接传进了房内。 阿宁望向门外,正巧看见齐国公夫人大步走了进来。 “阿宁,你这孩子怎的还在这杵着”,她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细褶,“鹤卿中了会元,他连中解元与会元哪!这孩子真是...” 话音未落,阿宁提高声音急问:“会元?!” 她虽是相信陆霁云的才学冠世,但会试场内多少硕学,她又怎敢笃定兄长能再摘一元,更何况还早闻渝州有一位藏锋蓄锐的才子。 齐国公夫人看小姑娘惊的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乐的在阿宁光滑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第一!会元!你兄长是大燕第一个连中解元与会元的鹤卿公子!” 清幽古朴的亭廊下,一排白鹤自水面凫回,打湿了陆霁云的衣角。 他苦笑地看着身前捋胡子的帝师,“太傅,这般将我从堂下捉来,可是有要事?” “百司诸社,万稷庙堂,经之纬之,矛也盾也,都不如你鹤卿公子的景星麟凤、天纵奇才啊!”,帝师拂袖转身,“鹤卿,你可知你策问上的一句‘立纲饬法、敕谩责糜”,要为自己惹来多少祸事!” 陆霁云见他如此,跪下恭声道:“太傅对鹤卿有知遇之恩,鹤卿不敢欺瞒太傅。策问能被传出已是蹊跷,太傅心知大燕的水面早就积浪蓄涛,而我,若想拥水而上,不得不如此。” “太傅,刚中而应,行险而顺”,陆霁云看向他,铿金霏玉,洋洋盈耳。 “我欲乘扶摇,北海赊可至。” ... 红衣少年跪在佛山,香火缭绕,青灯禅音,窗外竹林簌簌作响,斑驳暗影打在他脚下。 那影子顺着他的脊脉爬上满头乌发,他睁眼直视上方的大佛,凤眸中无一丝虔诚。 谢缨心中讪笑,像他这般人,怕是连焚的香都会被佛祖嫌恶晦气。 天生恶骨。 “阿奴哥哥”,身侧跪着的阿宁小声唤他,“你也求一支签吧。” “你别光是陪着我来给兄长还愿,自己连个平安都不求,清净寺的签解最准不过,你先来呀。” 她声音温软,听得谢缨无法拒绝。 小姑娘盯着他晃动签筒的手,口中振振有词:“喜鹊报喜,祈吉祛凶,上上...” 话音未落,一支木签掉到二人中间,签文一面朝上,那三个字大的晃人。 见阿宁盯着地上,一对梨涡消失不见,眼角都落了下来。谢缨叹了口气,欲拾起那签,“阿宁,我不信...” “再来”,阿宁抬头,清亮的眼睛映的他心头一颤,“再求一次。” 谢缨拗不过她,只得又轻晃手中签筒,少顷,清脆的碰撞声响彻佛下,香烛微曳。 “...” “再来。” 小姑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抿着嘴,头也不抬的急声道:“再来!” 一连五次,当一侧的小沙弥都要上前劝阻时,一支签掉到了阿宁的手上,“上上签”这三个字文叫她跪直了身。 阿宁将前面的四支握在手里,唯一的一支好签扔给了谢缨,她抓住谢缨的袖口,笑意盈盈。 “喜鹊报喜,祈吉祛凶。平安吉乐,无疆之休。” 敢在天子面前纵酒闹事的少年却在一个姑娘面前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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