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荣失言。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这是位七窍玲珑的旷世奇才。 陆霁云这几条看似只是简单有效的治水策,但却从根上将渝州府的权利从集中打至分散,且若第三条一旦实施,朝廷必深究前几年源源不断的拨款究竟用于何处。 如此高瞻远瞩,心思缜密,实在叫人咂舌。 蔺荣与陆霁云对峙而立,大雨倾盆,惊雷乍响,阿宁被震的一抖。 “好”,蔺荣眯起双眼,眉梢微挑,“既如此,那此次渝州城水患一事便全权交由陆大人处理,在下等着陆大人的好消息。” 陆霁云一怔,像是没想到蔺荣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来,旋即躬身应是。 傍晚的时候这场大雨终于渐小,陆霁云的任命令也随之下达到各区县。 知府齐天罡专管晋县、柳县两地,同知周济专管平陵堰上流的安城,其余渝州府的官员也被陆霁云分发到沿河的各个区县监察水情,而他与赵沅则固守渝州主城。 渝州城卫兵全体出动,清内河道,两天内装配水门与单向水窗,以保渝州城百年根基,老人和女子则将沙袋灌满,以备水急泄洪。 所幸的是这两日雨势转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不过一天,瞻星使便上报,天象有异,恐有近二十年内最大降雨。 满城皆慌。 陆家商铺在官府仓粮分发殆尽后,也随之开向全城,渝州百姓喜出望外地领粮领面,城内外皆传那个行商的陆家是大仁大善。 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是在一日午后愈演愈大,虽然陆霁云心存侥幸,但当这早有预料的天灾真正降临的时候,他才知道瞻星使所言非虚、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崖山雷殷地声。 他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大雨。 不过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报水则碑被淹了几道,等到第二日熹光微现的时候,平陵堰已水位告急,前些时日大费周章加固的堤坝已被湮没冲毁。 幸而主城的内河与水门已准备待发,大水汹涌而至,又顺着内河道顺势入南海,再由单向水窗拦截在城外。 渝州城百姓这才知道什么叫劫后余生,纷纷感慨着那位小陆大人有多深谋远虑。 可此时的陆霁云眉宇紧锁,正坐在灯火下看各区县分地上报的汛情情况。 连平陵堰都已告急,自是不必说附近的耕田房屋,万幸的是除却一些不听规劝的百姓未及时搬走,其余人并未有所伤亡。 只是此难过后,渝州必定元气大伤,需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他叹了口气,捏着眉心仰摊在圆椅上,不似以往一般风华端仪。 “咚咚——” 陆霁云坐起,听门外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哥哥,喝点白粥吧。” “阿宁进来。” 闻言,阿宁捧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传来阵阵米香味,里面是一碗煮的烂稠的白粥与几碟小菜。 陆霁云这时才察觉到腹中饿意,笑道:“还是阿宁深得为兄心。” 见他吃的有些急,阿宁心疼道:“哥哥这些时日操劳,瞧着瘦了许多,万幸早有谋划,叫渝州免此劫难。等到水患一了,哥哥可要好好补补。” 她又将清香扑鼻的小菜放到陆霁云的碗前,两截皓腕上白嫩却尚存疤痕,陆霁云眼神一沉,又见她手上空荡荡的,思忖难道赵沅还没将那镯子送出去? 赵沅那日红着脸,兴冲冲地找他询问送那家传的凤尾草环镯是否失礼,陆霁云见他紧张地快要晕厥,冷着脸点了点头。 心下却在暗骂,若不是为了防着那姓薛的,怎会叫赵沅现这个眼。 “阿宁,你...” 阿宁看向他,“嗯,怎么了?” 看着阿宁最近日益清瘦,陆霁云到底是没问,只笑道:“无事。” 门外雨声拍打在窗扇上,透过缝隙吹来一阵凉风,烛火摇晃,红漆木桌上的案卷被吹动了几分,阿宁顺抚吹乱的鬓发,目光扫过纸面一角。 民屋叁佰肆拾伍栋、男子柒佰捌拾玖人... 阿宁只浅浅扫了一眼,戛然顿住,快步走至桌前拿起案卷。陆霁云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也是放下手中碗筷,站在阿宁身侧。 “有何不妥?” 阿宁不语,只快速翻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顷,她重重放下手中案卷,径直看向陆霁云,“哥哥,这是哪里来的?” 陆霁云顿了一下,知道事有蹊跷,“是晋县。” 竟是平陵堰一侧的晋县,阿宁咽了咽口水,神色严肃。 “哥哥有所不知,我常年看账,自然能看出此处笔墨的新旧程度不一”,阿宁顿了顿 ,“而且此处宅屋数量与人数也存有异常。” 阿宁抓住陆霁云的衣袖,“哥哥可有查过花名册?” 陆霁云脸色已极为难看,他高声喊门外侍从,“把晋县今年初的花名册拿过来,通知卫兵门口待命!” 陆府内灯火通明。 陆霁云一身官服,带着暗卫自长阶而下,茫茫卫兵看着他冷漠肃杀的脸,不明所以。 “晋县出事了”,他冷声道:“袁天罡瞒而不报,晋县百姓恐遭不幸。” 话音刚落,底下人一片骚动。 “现在还望诸位随我去晋县一探究竟,此路凶险万分,但百姓有难,不可不管,愿意冒险的,本官在此谢过。” 陆霁云退后一步,在雨水击打下深深朝下一稽。 卫兵首领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位通判大人如此谦卑,跪下拱手道:“大人严重了,晋县本就是我等的家乡,此行必全力以赴。” 雷声轰隆隆的响彻夜空,蛇形闪电劈开一条白光,映在陆霁云惨白的脸上。 年初之时晋县的人数与袁天罡此时上报的相差无几,但阿宁对此类账目最为熟悉,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对。对过花名册后才知道,袁天罡的这道上书,竟将前几月已经去世的人都写了进去。 他为何要做这么一份假的文书? 陆霁云不敢心存侥幸,雨势最急的那日他连下三道令,叫龙头闸紧闭,沿岸百姓搬至高处。本以为晋县如上报那般安然无恙,可现下看来他们并未全身而退。 几人策马夜行,踏着淤泥乱雨奔至平陵堰一带。 晋县已至。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乍起,刺眼的白光扫下,叫一行人看清现状,惊骇难当。 白浪滔天,断壁残垣,浮尸蔽江。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陆霁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话语。 晋县百姓,快要将这条河填满了。 “袁天罡...” 陆霁云双目刺红,一身的怒火被疾雨拍的更加高灼。 “袁天罡呢?晋县的县丞同知呢?!” 远处一对人马匆匆赶来,为首的人见到陆霁云身上的官服,“扑通”一声跪下,恸哭磕头。 “大人...陆大人!这里死了好多人,他们都被水冲跑了!” ...... 天光乍现,又被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散成冷漠的雾气,消散在空中。 陆霁云高坐令台,冷眼看着堂下瑟瑟发抖的袁天罡,如同看死鱼一般。 他昨夜冲进来时,袁天罡还在呼呼大睡,陆霁云不明白,城外白骨成片,浮尸百里,这人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安然处之? 日前他那三道令袁天罡并未遵守,龙头闸没关,沿岸百姓未迁,只找人搬了沙袋堵住岸堤,便觉得这样可以高枕无忧。 晋县县丞当时劝他谨遵上令,袁天罡却嗤之以鼻。 “陆家那个旱鸭子如何懂我们渝州的水势,若真听他的才叫劳民伤财。” 县丞听他这么说也不敢再劝,龙头闸不是他能吩咐人去关掉的,若有差错,与水利相关的怕是要掉脑袋。他只得带着手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劝百姓搬到高处,又暗中传信与通判府。 晋县的县丞为人正直仁义,素得民心,见他这般郑重,不少百姓都整饬行囊,前往县城最高处避难。 但他才劝了几十户,那封传与陆霁云的信便被袁天罡的人截获。 袁天罡那天正巧喝了许多黄汤,他捏着那张纸条,目光阴冷的犹如水蛇,一脚将县丞踢进了汹涌的河中。 等到周边凄厉的哭声响起,他才被吹过来的雨水打的清醒。当处理好这边的事回到府中策划时,下人颤着声音敲门禀报,“大人!平陵堰被水冲破了!” 袁天罡猛然惊醒,他这才想起,龙头闸未落。 沿岸百姓尽遭水漫,他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陆霁云想起那片人江,喉中腥甜一片,他闭上眼,眼皮下在不安地跳动。 “将袁天罡收入大牢,日后发配!”陆霁云冷声道:“把那些...江上的百姓捞起,日后叫亲人认取,入土为安。” 下面人面色沉重,都被这景象震的心下惊痛,领命回身时却听陆霁云问向适才那个在城门大哭的同知,“晋县粮米可还充足。” “城内积水无法清除,粮仓已被大雨毁至殆尽。” 陆霁云捏了捏眉心,暗骂袁天罡是个心狠歹毒的蠢货。 正发愁之际,却听门外暗卫奔至身边,兴奋道:“陆姑娘带着粮过来了。” 晋县的事传到渝州城的时候,已近寅时。百姓纷纷怒骂袁天罡作孽,又心疼那位遭难的县丞与晋县百姓。 蔺荣睁开眼睛,半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 “陆鹤卿?”,他侧首,残缺的青面森森獠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此人多智近妖,不可留。” 一只飞虫在灯罩上不断碰撞,像是极为喜爱那摇晃的火光般,又苦于四处碰壁,最后只好奋力飞高,自焰上俯冲而下。 “嘶——” 蔺荣亲眼看着它化成一道缥缈的白烟,笑骂了一句“蠢物”。 底下的人一怔,沉声回道:“陆鹤卿确有大才,但锋芒太盛,实为自毁。侯爷是想如何除掉此人?” 蔺荣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青面,半晌,蓦然感慨,“渝州今年的雨,很大。” ..... 薛世子受重伤,正于旧王府内养伤。 景帝震怒,言明一定要查清究竟是谁要在天子脚下行刺藩王之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辽东薛氏这一辈只剩下薛敖,若他真在上京出了事,恐怕薛启要有所动乱。 薛敖那日虽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伤势并不严重,景帝下令彻查,薛敖暗道这帮所谓的证据都被他抽死在鞭下。 他心中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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