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蜷缩着手指靠在他怀中,被阴鸷的少年死死盯着也不怕,只是用温热的小拳头抵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地安慰他。 其实那时候的阿宁怎么会说出这么完整的言语,稚子之言不过天真与懵懂,叫人欣喜或无奈。 他谢缨也不出例外。 被小孩子缠着、听着她娇气的声音、繁华的皇城和小小的坟包...这里的一切都叫他心生厌恶。 可那个荏弱的小姑娘却说,他的舅舅被最干净漂亮的月亮照着,是最干净漂亮的人。 若是二十岁的谢缨必定会一笑置之,可七岁的谢缨却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自此心怀明月,心悦明月。 见谢缨低头不语,似是陷入回忆般沉思,争卑也不急,只静默无声地等着他回应。 少顷,谢缨抓上掉落在地的那只竹签。 “我对那月亮图谋不轨,对那皎洁念念难忘。我知我卑劣,知我晦涩,却对那光有了觊觎之心,恨不得揽之入怀。这光照在脊脉上,我的烦琐与私欲无处藏匿,恶行毕露。” 谢缨面容无悲无喜,看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一会儿,“于是一株菩提自心底而发,我低头看去,是月亮藏在菩提树下。” 他起身,朝着争卑递过去一只折成两节的木签。 “我从来都是与人夺,与天争。此签不必解,世间无人可阻我。” 争卑轻叹,捻着佛珠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一声木鱼敲得他微微回神。 谢缨背对着佛像,抬步迈向茫茫大雪中。 雪落松枝,莲白山顶银色铺裹,宝华寺香烟缭绕,仿若一尊泽世慈悲的佛像。 黑衣少年面色冷淡,迎着霜雪自山顶而下,不多时又被簌簌落雪掩盖踪迹。 “嗯...别..别哭” 薛敖凑首去听,那梦中的呓语带着几分哽咽和青梨子香的娇气。 见阿宁呢喃过后难受地在塌上挣扎,薛敖犹豫一瞬,又俯身去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好叫阿宁靠在他手臂上。 他轻拍阿宁的后心,一下又一下地,直到她不再哭泣。 阿宁长睫微颤,又慢慢地闭上,只留下几处水痕。 薛敖知道,这是快要醒了。 又喊人将粥和药温好,他这才看向怀里皱着眉毛的阿宁。 “梦到什么了?” 阿宁肩头抽动,像是又要哭了起来。 “不问不问。”薛敖忙将人放倒在腿上,像抱孩子一般叫人枕在他小臂上,“谁问就打谁。” 阿宁蹭了蹭环在颈间的被子,将下巴藏得严严实实。 薛敖晃她,“你还睡啊?再睡就过年关了。” 听到这话,阿宁努力抬了抬眼皮,见薛敖正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忽然就生出了些难过。 或许是病中之人难免情绪低落,或许是适才那个记不清的梦,亦或是她看见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傻气的少年... 阿宁盯着薛敖,眉梢眼角都是委屈。 本来还一脸激动的少年忽然就无措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轻咳一声,小声问她:“头疼?肚子疼?脚还凉吗?” 阿宁微微摇头,恹恹的样子看得他心头一疼。 阿宁这几日未进米食,即便是强行灌下去到了后半夜也都被吐了出来。 薛敖心里急,却只能看着她日渐消瘦。 如今隔着厚被都能掂出小姑娘轻了不少,他垂眸看向阿宁,吻向她的额头。 温软的触感使得阿宁一怔神,本就不够用的精神气更是反应不过来。 她意识昏沉,问薛敖现在是几日了。 “二十了。”薛敖哄道:“再有十天就是新元了。阿宁,带你去喝屠苏酒好不好?” 阿宁“嗯”了一声,鼻头微皱,又心满意足地拱了拱专心抱人的薛敖。 “别闹。” 薛敖被她拱的心口发痒,忍不住抠了把自己的手心。 见那只草蝴蝶颤颤巍巍地要掉下来,薛敖伸手去扶,只是刚摸上就被阿宁一把打掉。 她浑身无力,即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的生了汗。 “别碰。”她轻声斥责:“这是、是薛子易送我的。” 得,这又不认识人了。 薛敖无奈,小心把阿宁露在外面的手塞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辽东王妃曾常给他唱的一首辽东民歌。 薛敖摇了摇阿宁,问道:“阿宁你想要什么?” 不等阿宁抬眸,又诱哄她:“给你唱歌听吧。” 见人在怀中沉沉点头,薛敖紧了紧手臂,想着记忆力那个熟悉的曲调。 不成曲的民歌从屋中传出,树上环着手臂等待的几个暗卫险些吓得摔了下来。 那个唱歌的是他们王爷?! 吉祥点头应是,与有荣焉。 几个暗卫默默掏出棉团,转瞬又归于暗处。 屋中薛敖还在哄着,他手上晃着,嘴里唱着,忽然就有了种养女儿的感觉。 世人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勇冠三军,杀得布达图尸骨无存的少年,竟然也会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唱着幼时语调绵软的歌儿。 “少年着轻裘, 酒纵觥筹,江风渡舟;呼声鼎沸,招摇满楼。 他喝一口酒,说起大漠和雪丘。 再喝一口酒,笑谈刀剑与氐惆。 他意与青云乘,便释尽满身的锈。 山河难忘,日月不偷,意气载于百世春秋。” “喝到最后一口, 他拉起姑娘的手, 就从耳垂醺到了青山头。”
第81章 言明 雪压冬云, 银蝶飘舞。 辽东大营中吵闹声不止,火炉上烤番薯的香味与呼啸寒风融化成沸沸扬扬的烟火气。 文英红着腮帮,大咧咧地坐在杜鹃身侧, 递过指上挂着的烧刀子。 辽东军神獒军、西南长衡军、中州谢家守备军, 几方各为大燕最强劲的分地兵力, 素来代表着朝中不同势力, 可在这极寒之地,也被北域人的豪爽影响几分。 眼下景帝无诏,他们倒也乐得在此喝酒切磋。 杜鹃笑着道谢, 听文英凑首小声问:“你家小侯爷怎的黑着一张脸?白瞎这模样了不是。” 闻声望去,谢缨凤眸低垂,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这吵闹的人群分离疏远。 他脚边倒了盏空酒壶, 深玄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冷白的颈项。青筋微鼓,染上几分酡红,无端地生出些欲色。 杜鹃耸肩,看文英不着痕迹地擦拭嘴角, 苦笑道:“主子本就事务繁忙,眼下临近年关,禁军与北司日日传信过来催促,可陛下有命叫我等协助王爷退敌, 无诏不得回啊。” 文英撇嘴, 心道谁人不知中州守备军与长衡军驻扎在此意欲何为,皇帝还真放心叫这数十万大军呆在辽东。 “王爷去哪了?自昨日起就没见过他。” 文英动作一顿, 瞥了眼垂眸的谢缨, “去莲白山了。” 周围将士仍旧吵嚷着今年新元如何过,又有几人鸡贼的撺掇同伴年关时去心爱的姑娘家提亲, 说是新元前几日乃是十年一遇的良辰吉日。 杜鹃好奇,又问:“这几日都在下雪,莲白山险拔高峻,王爷去那做什么?” 见谢缨还是一副醉山颓倒的样子,文英解释道:“阿宁日前的风寒颇为严重,王爷想着去摘山顶的雪鹰。” “雪鹰?”杜鹃声音抬高,又急急压下,“除了王爷的那只海东青,这里竟还有雪鹰吗?!” 文英笑拍他肩头,道这是误会了。 “雪鹰就是雪地鹰参,虽不如神花雪渠那般效用,但也是百年难得一遇,我们打小就听说莲白山上有这东西,可惜多少叔伯丢了性命也没摘到”她越想越感慨,不由得长叹出声:“王爷见阿宁缠绵病榻,不忍她年纪小还遭罪,前日便留下字条带着阿信去取药了。” 闻言杜鹃不语,直到被柴火炸裂的声音惊醒,才回头望了眼谢缨。 “要说我们王爷与阿宁,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打小儿的情分且不说,便说两个互相挂念的架势...” 谢缨遽然起身,不看她摇头晃脑地往下说。 见他起身,喧嚣不止的众人声浪骤停,齐齐望着这道黑色身影推门而出,迎面袭过凛冽寒风。 凌厉的叫人心惊。 “小谢候这是怎么了?” 流风皱眉,不解地看向杜鹃。 “主子..是想透透气吧。” ... “我说王爷,天底下那么多好药材,实在不行你去找争卑大师讨个方子,大师一向喜欢你,你何苦赶在这时候跑到莲白山上挖参。” 阿信眉睫上挂满白霜,素日里还算英俊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望着前方那道轻松的银白身影,咬牙嘟囔。 “人家都在营帐里烤火喝酒,偏拽着我上山...啊嚏!冻死我了。” 薛敖头也不回,任由深浅不一的霜雪打湿银靴,“絮叨个屁,要不是你跟金绮他们打赌输了,老子愿意叫你陪?” 阿信苦哈哈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奋起直追的时候,却见身前的薛敖回身,一张俊脸白里透红。 “怎..怎么了?” “前方有个崖洞,里面存着柴火,先进去歇歇再走。” 傍晚的山风吹得尤为恐怖,仿若守山人般在洞口兜旋。 薛敖冷白的面上跃动着火光的倒影,阖上的眼皮晃着火光的倒影。几息后他喉咙微动,置于膝上的拳头越攥越紧。 “不想呆着就滚出去!” 闻言阿信一惊,因着好奇到处翻看的动作停下,小心瞥了眼满脸不耐烦的薛敖,“属下是好奇,莲白山上人影罕至,这崖洞里面怎么会有过冬的物什。” 说完又缩了缩脖子,补充道:“王爷又能轻松地寻到此处过夜。” 薛敖抬眸,瞥了眼畏畏缩缩的阿信,“我从前常带着阿宁来这里跑马。” 他鼻息间都是渗着寒意的白气,手指微屈,少顷又置于火上捻了捻。 “阿信...” 阿信抬头,看光影下薛敖意味不明的侧脸。 “临近年关,再过几天就是十年一遇的黄道吉日,你说..阿宁会喜欢我的这份礼吗?” 少年素来骄狂,哪怕突逢巨变,身上不过多增几分沉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靖。 故而见他这般迟疑犹豫,阿信倒觉得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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