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有圣上御赐的匾额,放眼京城就是权贵亲至,也得按沐春堂的规矩就诊。 后半夜梦魇过后,心中余悸难平,裴出岫索性摸黑来到医馆前堂抓药熬粥。 看了一夜的炉火,心绪稍平,眼下却青黑愈甚。 这些年不知试了多少法子、换了多少方子,却始终不能摆脱梦魇之苦。 她迈着比前来求诊的病人还要虚浮的步子,精神恹恹地坐在前堂,面上对着病人却是和风细雨般细致温柔。 好不容易强撑精神熬到午时,裴出岫揉了揉酸疼的肩背,起身对阿福道,“外头为何这般吵嚷?” 阿福如实道,“有几位病人来晚了,没拿到号牌,坐在外头不肯离去。” 裴出岫点了点头,“你随我去看看。” 医馆外,三两孩童围着一名女子,那女人咳个不停,裴出岫面色一凛,自袖中取出布帛蒙住口鼻,着阿福站在远处不要靠近。 她不顾地上多尘土,蹲下身子,执起女人的手腕,切了切脉。 果真不是寻常咳疾,痹症入肺,恐时日无多了。 裴出岫起身,对阿福低语几句,后者入内取了几贴药来,她交给孩童中最年长的女孩,“这是你娘亲吧,将药带回去,每日清晨煎了给她服下,可消解肺热之痛。” “大夫,我娘亲……她还能好吗?”女孩目露忧惧地问道。 裴出岫微微一顿,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安抚道,“好好照料弟弟妹妹,你娘亲心中放不下你们,会好起来的。” 如是这般照看了医馆门前余下几位病人,回到后院已是过了晌午。 裴出岫用清水仔细净了手,净了面,方要用午膳时,想起些什么,又快步去到后院药屋。 阿福说刘叔替男人换过药后,他便又睡下了。 裴出岫走进屋子,屋内炭火未熄尽,一室融融暖意。小榻旁盛放药粥的碗已经见底,她轻轻替他诊了诊脉,见脉象已趋平稳,放下心来,遂悄无声息地端着食盘推门离去。 ~ 林知秋待她阖上屋门后,静静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眸。 自流落画舫以后,他便总是没有安全感。到了夜里从不敢睡熟,稍有响动就会醒来。 而今虽身在沐春堂,可到底孤身一人,双眸又不能视物,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却叫他没由来的心慌。 他在小榻上艰难地翻动着身子,身上伤处虽换过了药,可稍一动弹还是浑身疼得厉害。倘换作是三年前,他必定料想不到这世上的遭罪事竟都能应在自己身上。 想到昨夜二皇女那狠厉的眼神,周围人戏谑的笑声,还有鞭子落在身上皮开肉绽那钻心的疼痛,他不自觉地环紧身子,蜷缩在小榻上怔忪起来。 当年宫里的人带着圣旨来抄家时他没有落泪,爹娘死在狱中的消息传来时他没有落泪,肩上被人烙下奴印时他没有落泪,在画舫里抚琴吟唱时他也没有落泪…… 这三年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可是命运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他。 如今得罪二皇女殿下在先,又牵连到宋府小姐为他赎身。画舫是断然不能再回去了,舫主这三年来并未苛待他,不能因他再叫舫主为难。 而宋府…… 想到这儿,男人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他何尝不明白,自那人成婚之后,他们就不该再有旁的牵扯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同情和怜悯。 当年之事宋家念着多年情谊,不惜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从中多次斡旋。即便最后两家还是取消了婚约,可于情于理宋家都不曾亏欠过他,他同样不能再为宋家添麻烦了。 林知秋将面颊深埋在透着浓重药香的被褥里,遮掩住脸上满是湿意的狼狈。 自由。 身不由己之人,又怎敢祈盼自由。 ~ 酉时刚过,天色|欲黑。 阿福送走医馆里最后一位病人,便拿起笤帚开始清扫堂厅。裴出岫走到药柜前抓了几味药材,仔细包好递给阿福,连同药包一道的还有几两碎银。 阿福见了,脸色一变,抓紧笤帚连连后退,“裴姐姐,这我不能收,阿爹知道了定要骂我的。” 裴出岫神色淡淡,语气却很笃定,“你既唤我一声姐姐,给你的拿着便是。秋末时候你爹的哮症定会反复得厉害,买点好的给他补补身子。” 阿福闻言还是摇头,咬着嘴唇道,“裴姐姐已经帮了我们一家许多,若不是您恐怕我和阿爹早就冻死在街头了。” 裴出岫见她执拗,索性将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怀里,“你若不肯收,往后我便再也不吃你家做的东西了。” 阿福知道她言出必行的性子,嗫嚅着不敢再推辞了,想了想又道,“那今夜我给姐姐做些饭菜再回去。” “不必了,我一会儿关了医馆出去吃点便是。你阿爹身子不好,现下天色暗的早,你还是早些回去陪他。” 说罢,便接过她手里的笤帚,将人推出了门外。 阿福走后,裴出岫抬头看了眼天色,在医馆门前又怔立了一会儿。本想去酒肆打二两酒、要几道小菜,可念及后院躺了一个大活人,叹息一声还是转身往回走了去。 ~ 后院药屋。 裴出岫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床上的男人目光涣散着,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瑟缩在榻上。 倘若旁人不知情,恐怕要当这里不是医馆,而是她将面前这个男人胁迫了来。 将食盘摆上木桌,裴出岫对屋那头静默得没有半点声息的男人说道,“海棠公子,今日刘叔来替你换药,说你身上伤口已不再渗血。再悉心将养几日,便能自如地起身走动了。” 榻上的男人没有回应。 裴出岫掀开药盅的盖子,清淡微苦的药香在屋内弥漫开来。她取木勺在药粥表面轻轻搅动,散去些热气,而后盛了半碗药粥到瓷碗里,端到男人榻前。 “外伤易愈,然气血有损,需得慢慢进补。这药粥里我又添了当归、决明,利于化瘀明目。午后阿福来喂你汤水,你半点未进,现下多少进用些才能早日恢复气力。” 男人身子微动,略略偏过身,却是在枕上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裴大夫好意,海棠心领了,只是现下……实是没有胃口。” 他双眸无光、神色晦暗,不过才一日光景,竟是颓败得这样彻底。 多年行医,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裴出岫岂能看不出眼下他意志消沉。然而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厄,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海棠公子,裴某受人所托照料你的伤势,你若在沐春堂内病势加重,恐怕裴某也难以对宋府小姐有所交代。” 明明她声音冷淡,说出的话语也并不柔和,可林知秋却从她直白的言行中觉察出一丝暖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好半晌后,他终于拥着被褥微微仰起身,裴出岫将瓷碗放在榻边,小心地避开他伤处隔着被褥搀他坐稳。 林知秋还不能适应眼前的黑暗,接过药粥后手端不太稳。今晨用粥时便不小心弄洒在被褥上,累及药馆里那中年男人还要替他擦拭。他心中存了怯意,手便颤得更厉害。 裴出岫见状接回他手中的瓷碗,掌心无意间碰触到他手背,他身子略僵了些。她低头熟稔地舀了一勺药粥,吹凉了喂到他唇边。 男人下意识地向后避开了些,苍白的面颊因为赧意而渐渐泛起红晕。裴出岫眼中倒是没有半点旖念,用一种大夫待病人的口吻说道,“不必觉得难为,从前阿福他爹病重时,我也是这般照料的。” 她是指喂药,还是…… 想到昨夜裴大夫为他上药,林知秋浑身骤冷骤热,却是愈发无措了。裴出岫见他如此扭捏,叹息一声,正欲收回手。下一刻,男人用嘴衔住了勺子,一口吞下了药粥。 这药粥中有几味补药苦口,然而他却并不抱怨。裴出岫收回目光,重又舀了一勺,细细吹凉。 林知秋从前也是吃不得半点苦的娇养公子,可如今历经的难事多了,苦味入口也淡了几分。倒是喝下热粥让身子暖了起来,心下的阴霾也不自觉散去了些。 男人喝粥时,动作亦是十足秀气,即使药粥味苦,他也只是微微蹙眉、皱动秀挺的鼻子。 这样好的样貌倘若失了生气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左面脸颊上的肿胀还未消退,扎眼的红痕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药屋内二人一时无言,只余勺子与瓷碗相碰的声音。 小半碗粥很快见底,男人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裴出岫很快领会过来,轻声应道,“罢了,少食些也无碍,夜里积食也不得好眠。” 男人如获赦令,眉目舒展,那彷如初生猫儿一般畏怯的神色看得裴出岫不由心中好笑。 从前不知,她竟有这样可怖吗。
第4章 尚书公子 林知秋是家中幺儿,自小受爹娘长姊娇纵。便是家逢祸患、一夕落难,也不是个能任人欺辱摆弄的性子。偏生遇上眼前这位裴大夫,寡言少语,却无端叫他心里生出几分不敢逆悖的感觉。 喂过药粥后,裴出岫在屋内利落地收拾了药盅碗勺。 小榻上的男人听见响动,惴惴地望过去,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而后,他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屋门阖上的声音,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其实害怕一个人,独自在寂静的黑暗中。 可是此刻却无人可诉说。 手紧紧地攥住身前的被褥,他茫然地凝望裴出岫离去的方向。没多久,屋门又被推开,脚步声离得近了,原来她并未无声离去。 “裴大夫……” “海棠公子……” 林知秋抿了抿唇,低声细语道,“裴大夫唤我海棠便是。” 裴出岫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海棠,你脸颊上的伤,抹上玉肌膏,便不会留下瘢痕。”她将瓷瓶放在他掌心,“每日入睡前,薄敷于面上。” 容貌对男儿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就当是看在宋二给了足够诊金的份上。 “谢谢你,裴大夫。”林知秋柔声应道,眼神中依旧带着涣散的茫然。 裴出岫轻轻颔首,“明日得空,我再来替你施针。” “裴大夫。” 他慌忙中伸手,在半空中碰触到她的手腕,又猛地缩回手,“对、对不起……” 裴出岫转过身,凝望他,“还有何事?”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裴出岫若有所思,上前替他打开手里的瓷瓶。 从前不曾贴身照料过患有眼疾的病人,她亦是举止生疏。 “眼疾不便,可需我帮你上药?” 林知秋低垂着眼眸,迟疑着讷讷道,“不、不必劳烦裴大夫,一点小伤微不足道,莫可惜了您这儿上好的伤药。” 屋内一阵静默,他心下越发惴惴,就听裴出岫低声与他道,“身体发肤,合该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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