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了岐王同大理寺卿梁檀监斩,是想为三年前冤屈了林大人而矫枉弥补。” 颜卿并未言定柳相母女的终局,王府管事镜姨前来通传,称是太女殿下亲至了。 裴出岫将宴笺送去太女府,尽了心意,却也未期太女会来王府赴宴。 ~ 凤烨对中宫或许有怨,可比起庆贺中宫的寥落,她更盼望与惟辰姊弟团聚。 她们也不多言过去三年离别,各自经受的苦难,只是沉默着对饮了几杯暖酒。 酒不醉人,可今夜却是人欲纵意。 林知秋见太女神色晦暗,犹豫着问起太女夫,“殿下,承筠哥哥在府中还好吗?” 柳承筠怀有太女嫡嗣,且与当年的罪案并无干系,被陛下御令赦免于刑罚。但丞相府犯下重罪,他又如何能当作无事发生。 林惟辰的眸光幽暗了一瞬,她到底顾及太女的感受,并未当着众人揭穿柳承筠的真面目。 凤烨与柳承筠做了多年妻夫,恩爱不足却有相伴的情谊,他怀有身孕却猝然遭逢打击,成日里愈发得惊忧憔悴。 但这是柳相母女犯下的罪孽,不该由知秋与惟辰为此感到负罪,她遂温声回应道,“多谢知秋关怀,承筠在暖阁静养,御医院的医正日日照料着呢。” “那就好。”林知秋轻声低喃道,“承筠哥哥体弱畏寒,幸好再有不久就是暖春了。” 宴罢过后,太女殿下要回府,昔宁郡主也要回宫。 王府门前,林惟辰跛行着来到裴出岫身旁,将柳承筠曾对知秋的所为悉数告与了她。 这些年,她总忍不住回想,若是当日未曾心软,而将柳承筠做过的事禀明母亲,她会否就会对二皇女与柳丞相多一些防备。 可惜追忆往事并不能改变过去。 “秋儿心善,知晓此事怕是要难过许久。”酒意作祟,林惟辰神色涩苦地抒意道,“惟辰不是一个称职的长姊,无论是当年还是现今皆保全不了他。” 裴出岫抿起嘴角,亦苦笑着轻拍了她的肩膀,“若论为人长姊,未央定比你还要失职。” “不过你将知秋托付于未央,未央愿以性命起誓护他周全。” 回宫的马车上,轿帘落下,林惟辰终是留给她与知秋一抹释然的笑。 ~ “阿姊此次从禹州回京后,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回到寝殿后,林知秋有些怅惘地垂首替裴出岫解开衣氅,她身上酒气甚重,许是在等朝廷审案的这段时日心思压抑得过狠了。 “每一回见她总是静默寡言,我总觉得她瞒了我许多事。” 裴出岫来到桌案前,喝下侍仆备好的醒酒汤,“你长姊疼爱你的心意一直未变,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思虑过度。” “纵使她不说,我也忧虑,昔宁郡主是禹州封王的嫡子。”他垂下眼帘,声音细弱地嘟囔道,“封王看重的是妻主,即便妻主无意迎娶,陛下还有许多女嗣,如今长姊的腿又……” “如今你阿姊也是本王的姑姊,日后也会是本王嫡女或嫡子的姑母。若她与昔宁是真心相爱,封王爷定然不会阻拦的。”裴出岫趁着酒意亲吻她的夫郎,她的唇流连在他唇瓣上,低低地追问他,“你是几时知晓封王要将郡主许给为妻的?” “我……”林知秋面颊愈发得红艳了,羞恼得向后退开了些,“陛下为妻主摆宴那夜,临出宫前阿姊偷偷告诉我的。” 裴出岫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唇边渐深的笑意令他愈发不敢与她对望了,“难怪那一夜秋儿你……这般主动。” 她的声音喑哑低沉,虽然吃醉了酒,探进他的衣襟的左手却十分灵活,全然看不出不久前才受过刀伤。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按住她的手腕,裴出岫呼吸微微一顿,倏然起身将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夫郎不必忧心,为妻的伤早就好全了。” 林知秋惊呼一声,猝不及防间就已被抱到了榻上。见她褪下了身上的衣衫,露出肩膀与手臂的伤痕,他虽未能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出那时逃命的惊险。 裴出岫见他瞧得出神,轻轻叹息一声道,“少年时,我惧怕很多东西,不敢近水,也不敢碰火,害怕夜里入睡,更怕舞刀弄剑会伤人伤己。” “母王为了让我克服软弱的性子,逼我在水里每日浸足一个时辰,夜里则盯着火焰不能移开目光。但我始终畏惧刀剑,直到师傅与我说,行医救人也要见惯伤痛。”裴出岫说起这些,眸中竟还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幸好师傅劝动了我,否则若依母王的心性,未必不会命人将我打断手足来历练心性。” 林知秋望着烛光映照下,她挺拔劲瘦的身子与清隽温和的眉眼。 他被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象蛊惑了,情不自禁地问她,“后来呢?” “后来进到京城,又遇见了你。”她生有一双极好看的浅色眼眸,盈满笑意时,少了些许清冷显得愈发湛亮通透,“才知晓当初受的这些苦都是值得的。” 望着他的眸光渐渐幽邃了,林知秋还未及反应,裴出岫俯下身来再度噙住了他嘴唇,她的手环住他细韧的腰肢,将他拢在自己身下。 披散而下的长发遮住了屋内的烛光,炙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面颊与下颌。 入睡前,林知秋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今夜吃醉了的人唯有他自己。
第63章 五日后。 两辆囚车一前一后沿着拱阳道徐徐驶过, 囚车上分别载着柳学龄与柳承鸿,狱卒们押着囚车来到人头攒动的西市刑场。 在刑部牢狱中关了半月,丞相柳学龄穿着囚袍,身形佝偻地窝在囚车内, 不复往日的翩然风仪。柳承鸿倒是攥着木栏, 尚有气力叫嚣。街市四面闻讯而来的多是为林尚书不平的士子和百姓, 她们的愤懑逐渐将西市最后的宁静吞没。 巳时方过, 监斩官的马车来到刑场。岐王与梁大人在官服外皆披上了暗红斗篷,刑台边上搭了木棚,岐王手里攥着一道明黄谕旨,与梁檀不疾不徐地打量着刑场周围。 冬日升起暖阳, 晨光亮得晃眼, 柳学龄站在刑场中央向四面张望,往日拱簇在她门前的官士与亲信竟都未来。 远远地,她瞧见一个纤弱的白色身影朝刑场这边缓慢行来。她欲张口呼唤,喉咙却只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干咳声。 太女府上的马车其实很早就停驻在了西市街口,鸣镝搀着柳承筠坐在马车里注视着囚车在他们面前缓缓经过,而后柳承筠无声地挥开了鸣镝阻拦他的手。 他身怀金尊玉贵的太女嫡嗣, 身上裹着御寒的厚绒斗篷,鬓未簪饰, 面容素净得如霜似雪。 柳承筠独自来到监斩官所立的木棚内,岐王应允他与柳学龄叙几句话。 柳学龄被关入牢狱, 他身为儿郎, 却从未去探望过她一回, 只因他私心里想保全自己与腹中的孩儿。 是以甫一见到柳承筠, 柳承鸿连连冷笑着说他是来看好戏的。她天真地以为陛下不会当真斩她与母亲,甚至命人回相府嘱咐夫郎打点好了要去流放的行装。 柳学龄倒不埋怨他, 她满身狼狈,头发丝都结了绺,却还笑得一如从前那样温文,“往后多回去看望你父君,府里弟妹年幼,也得劳你费心照看了。” “母亲。”柳承筠才听了一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是筠儿无用,保全不了您与长姊。” 柳承鸿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丧气模样,皱了眉头道,“你是太女正夫又如何,若是二皇女殿下,只消一句吩咐就能令人放了我们。” “长姊身在狱中,恐怕还不知晓凤后已被赐死,你视作倚仗的二皇女殿下明日一早也要流放衮州了。” 他心中有根刺,生了许多年了,此时拔出是既痛又快的。 “你胡说!”柳承鸿惊惶地挥动着镣铐,被狱卒踹在左腿,猛地朝前扑跪了下去,她攥了满手的尘泥,还在不住地喃喃,“这不可能……二皇女怎么会……” 柳学龄阖上了眼眸,再度睁开时,眸中又恢复了平静,“原来筠儿竟是对的,是为母强逼你了。” 柳承筠摇了摇头,捂着小腹,嘴唇翕动着,“如果不是为了我,母亲也不会……” 柳学龄止住了他的言语,往刑台上方的日头望了一眼,“这桩事与你没有干系,往后筠儿要好好的。” 午时刚过,刽子手走上了刑台。鸣镝护着浑身绵软的柳承筠踉踉跄跄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回去。 柳承鸿盼望着的赦免圣旨到底是没有来。梁大人接过岐王交到她手中的谕旨,朗声宣读后,命人将囚犯带上刑台。 验明正身后,即开刀问斩。 柳承筠猛地闭上了眼,眼前浮现出林府家丁范旬倒在阴暗巷子里,临死前的那张惊吓过度的脸孔。他的小腹忽而传来一阵剧痛,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眼前骤然沉入一片黑暗。 ~ 鸣镝令车妇将太女夫带回府中,她火急火燎地欲进御医院去请医正,可是西市离宫门太远了。而太女府与帝卿府同在东城,折返恐怕更捷。 裴出岫恰在府中,听闻太女的扈从请她前去为太女夫医治,并未多问便亲自骑马赶去了。 进到太女府暖阁内,裴出岫诊出柳承筠的胎脉微弱。非是府中侍仆照料不上心,而是他近来太过忧虑惊悸,导致肝郁气滞、郁而化火,进而形成气滞血瘀。 请示过太女以后,侍仆遵照裴出岫的指示,在暖阁里烧了艾条依次为他炙了涌泉穴、足三里穴以及三阴交穴,补身保胎的药方里也添了温通经脉的艾叶与益胃生津的石斛。 太女夫此胎终是保住了,只不过她与太女叮嘱,若是太女夫依旧这般思忧过度,生产时还是会有极大的危险。 太女再三谢过她,裴出岫并未再多言,告辞回了王府。 ~ 后屏楼里,天七已能落地了,拄着拐也能走到寝屋外透透气。 养伤的这半月,十六一直贴身照顾她。虽然入了楼的影卫早已模糊了性别,可是天七依旧每日里浑身都不自在。 她鲜少能见天五与其他姊妹,天五偶来看她,天七还没说上两句,她便匆匆离去了。 天卫自然皆很忙。 有人服侍她,她该知足,该心怀感激。 可是十六也并不理睬她,她问他十句,也不见得能得一句应声。 天七铁了心要养好身子,她不能做一个废人,全因忍受不了做废人时的寂寥和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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