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秋将字条毫不避讳地摊开给她看,字条上写着铃兰曾试图诱她以身报答,但她严词拒绝了他。裴大夫是仁人君子,他心中过意不去,唯愿她二人永结为好。 林知秋见她面色古怪,忍不住轻声揶揄道,“铃兰的样貌在画舫是最为出众的,妻主竟也不会动心吗?” “医者眼中向来只看得见病人伤处。” 此话说来,她心中也不十分有底气,只因她对身为病患的林知秋还是生了情意。 起初是怜惜他的身世,动了本该冷静自持的医者心。后来又被他的气节打动,甘愿以身入局为他解困。 男人依靠在她胸口,静静地吐息低叹,“得妻主垂怜,夫复何求。” ~ 五月,天香楼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诗会,既是为庆贺今年的春闱圆满告成,也为振奋京中一众文人士子因科举舞弊案牵扯深广而长久低落的情绪。 裴出岫携林知秋坐在二楼雅座,今日这诗会本该由太女赋诗一首以祝颂圣制。然而过了时辰她却迟迟未至酒楼,就连一早去太女府相请的林惟辰也未露面,裴出岫只得请新科状元祝庭芳亲笔题了上联,以供前来诗会的士子对句。 祝庭芳题的上联是:石泉石镜恒留月。 林知秋一时兴起,也令芳草要来笔墨,写下对句混在一众士子的文贴中呈了上去。 新科状元祝庭芳出生贫寒,本不喜京中酒宴诗会的场合,只因太女赏识她,她不肯负恩才赴约前来。眼看天香楼中一众文人已醉得三分醺然,她皱起眉头,目光扫过案上一张张摊开的文贴。 “山鸟山花竞逐风。” 眸光一亮,祝庭芳忍不住轻喃出声。眼前这文帖上的字迹端秀不失遒劲,比她以前临过的字帖都要好,不由起了结交的心思。 “敢问这位弄影小姐是在座何人?” 天香楼堂厅内一时静默,却无人上前应声。裴出岫余光瞥见那文帖上的字迹,不由轻挑长眉望向楼上雅座垂帘处。 那帷帘自岿然不动,祝庭芳颇有耐心地又扬声问询一遍。 裴出岫忽而开口道,“祝大人笃定这对句是由一位女郎所作?” 祝庭芳知晓她身份,不敢妄言应对,只谦逊垂眸道,“请王爷赐教。” 裴出岫见满堂目光纷纷望向她手中这幅文贴,索性请伙计将文帖张于酒楼堂厅中央,避众人耳目与祝庭芳轻声道,“祝大人请随本王来。” 上得雅座最僻静处,掀开帷帘,见到林知秋一身碧色宽袖衣裙,笑意吟吟地望向她二人。那祝 庭芳未言语,却先红透了面颊,“这……这位是弄影公子?” 裴出岫握了男人的手,与祝庭芳无奈地致歉道,“本王的王夫在府上待得憋闷,今日来诗会凑个趣儿,还望祝大人不要介意。” “不……不介意。”她慌里慌张地回了话才意识到不妥,连忙下跪找补道,“……下官不敢。” 裴出岫亲自搀起她,就见原本低着头的祝庭芳,忽而直愣愣地望向林知秋,讷讷地张口赞道,“公子文采斐然,笔墨亦是精妙,庭芳自愧弗如。” 林知秋缓缓直起身,他挺着孕肚,动作有些迟缓,轻声细语地回道,“祝大人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才学能为朝廷效用,恩泽百姓,自是胜过知秋。” 酒楼内诗会正兴,祝庭芳方才得了教训,不敢再生轻怠之心,又接连写下好几幅壮阔不失意趣的出句。 不多时,林惟辰面色沉肃地跛行着迈进天香楼,步履沉重地来到雅座内的裴林二人面前。 “殿下今晨得了嫡女,只是太女夫不幸殁了。殿下心中哀恸,今日会一直守在府中。” 林知秋闻言面色一变,猛地攥紧了裴出岫的手臂,“怎会?御医院的医正请去了吗?” “莫说是医正,就连见惯了场面的稳公也请去了。” 林惟辰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柳氏到最末已神志不清,喊叫得凄厉,医正拦住了殿下,只听见他在屋内反复提起‘范旬’还有‘三石巷'。” “那不是……” 林知秋嘴唇颤颤着与裴出岫道,“三石巷是从前林府后院外的巷子,因为巷子口有三块叠石而闻名。” “或许是天意吧。”林惟辰淡淡道。 太女为嫡长女取名“濯缨”,或许是为缅怀先太傅,也寄望世间能多一些高洁清白之士。 太女夫柳氏停灵七日后落葬,他至死掌心依旧紧握着一枚玉扣。至于他生前所为,随棺盖而尘封,再无人追究了。
第66章 六个月后。 “妻主, 小郡主是个什么性子的男儿呢,他会喜欢我给他选拣的礼物吗?” 马车徐徐驶进城门,林知秋却还兀自心神不宁着。郢城于他而言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王府之内还有与出岫有亲缘的幼弟。 林知秋在裴若初这个年纪的时候, 与京城男儿相处得不算亲密, 他深怕素未谋面的若初对他不喜, 离京以前便始终心中惴惴。 嫡女嘉禾静静地在襁褓中睁着一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眸, 她方满月却并不爱哭闹,笑起来眼眸弯弯得令人爱怜。 裴出岫正逗弄着男人怀里的婴孩,觉察到夫郎的担忧,抬起眼眸温声安抚他道, “你是若初的姊夫, 合该由他来费心讨好你。” 她对裴若初的喜好知之甚少,就如对林惟辰说的那样,她并不是个足称的长姊。 林知秋的目光又落到嘉禾柔嫩的脸颊上,“妻主,嘉儿不哭不闹,连乳公都觉得古怪, 会否……” “她在府中出生那日,哭嚎得都要惊动整个东城了, 如何会有古怪。”裴出岫将她脖颈戴着的长命锁拨到一边,拿起帕子拭了拭她濡湿的唇角, “师傅说嘉儿可比为妻刚出生时要健壮许多。” 郢城虽靠近边关, 却自古为贸迁要塞, 颇为繁华富庶。 清晨的街市, 充斥着喧闹的吆喝声,此地民风质朴外放, 与京城的内敛含蓄截然不同。 嘉禾被马车外的叫嚷声吸引,好奇地抻着脖子往车轩外张望。在婴孩的眼中,再热闹的街景也不过是笼在迷雾中的一团,可她看得起劲,眼眸灿亮如两颗浅色的琉璃珠。 远远望见安平王府高耸的屋脊,裴出岫与林知秋低声道,“父君从前在王府过得不自在,我却不想你在此处也拘束着性子。若初心性淳善,府中不敬顺主子的仆从也皆汰换过了。你只管做自己,一切有我。” 林知秋由她搀着下了马车,前来拜见的是王府的老管事冯妪,她身后跟着一个笑吟吟的女郎,正是在京城逢过面的许冠卿。 回郢城这一路上,无论途径何处,皆有人先行一步打点宿行。接连问了几位掌柜,皆称是一位未名居士付的银两。 裴出岫早就摸清是许冠卿,她为了求娶若初,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自春闱铩羽以后,回郢城做铁冶生意,短短几月就显露头角,可见得有些天赋。 虽然这许政不免有些圆滑,但她对若初十分执着,离京前夕大着胆子与她袒露心迹,称许氏虽庞杂,可家宅尚安宁,她愿若初过门后能如现下这般自在率性。 裴出岫面上不置可否,却未推拒投宿于她打点的这些栈舍,心中已是领受了她对若初的一番心意。如今见她依旧卑颜相迎,也就默允了她一道进府去见若初。 绕过照壁,行经承德殿,裴出岫依旧步履不歇地先去家庙祭拜。芳草带着嘉禾由冯妪引着先去寝殿安置了,林知秋陪着她来到须弥座上灵龛面前,恭谨地焚香跪拜。 裴出岫在父君的灵龛前驻足最久,她听见林知秋执着香在叩谢父君赐予生恩,他笃信是二皇女纵火那一夜是帝卿显灵救下了她们和嘉禾的性命。 无论是恩是业,她只愿父君能得解脱。 ~ 马车行得缓慢,其实一早就有侍从策马前来王府通传了。 裴若初候在承德殿,心中也是局促,他今日特意穿了粉锻袄、白罗裙,为的就是在王姊面前显得端庄合宜。 自许冠卿回到郢城,他缠着她说了好几遍此去京城的见闻趣事,对这位传闻中的姊夫更是好奇。 殿内的热茶换过几趟,好不容易听见了几人言笑的声响,他装不住矜持沉稳连忙又跑向殿门口,险些迎面扑倒了林知秋,被裴出岫眼疾手快地拎住了身上的小袄。 在阿姊眸色变幻之际,裴若初已是很痛快地认了错,“阿姊、姊夫,若初可算是盼见你们归来了。” 许冠卿跟着进来,见到这一幕,连忙上前挡在裴若初身前,有种以身相护的大义凛然。 裴出岫并未对她二人动手,只是低声关怀林知秋是否受到惊吓。男人摇了摇头,自她身后探出头来,对着裴若初调皮地眨了眨眼,“小郡主久候了。” 裴若初也睁大了一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眼底带上几分笑意,“不久,不久的,姊夫唤我若初就是了。” 他早听闻姊夫生得美,没成想他身为男儿见之都忍不住脸红。 “姊、姊夫一路劳顿,我唤人来换些热茶、点心。” 见裴若初讷讷盯着林知秋,裴出岫皱了眉,也不知是这几个月是如何同教养师傅学的规矩。 裴若初在王府里很得骄纵,自上回扮作女郎去男馆后,裴出岫便为他请了师傅在府中严加管束。如今眼看着要出嫁,还得学些掌管府宅的本事。 一错眼的功夫,就见若初捧着碟点心献宝一样来到林知秋面前,“姊夫尝尝我新学的点心,昨日加急学了一夜了。” 林知秋依言拿帕子拈了一块,尝过以后,眼眸倏然一亮,“芋头鲜香,枣泥甘甜,妻主尝尝。” 裴出岫就着他手里的糕点咬了一口,果真滋味不错,就是可口得十分熟悉。 “竟是同城中万花坞做得不相上下呢。” 裴若初窘然垂首,“学了一夜,可还是做得不好入口。” 许冠卿应声道,“定是师傅教得不对,改明儿请万花坞的糕点师傅入府来教。” 林知秋见他活泼率性,不由心生亲近,语气也愈发柔缓,“从前我也不会厨艺,嫁人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裴若初见许冠卿跟着点头,不由得又羞又恼。 “我想给阿姊、姊夫做点心,哪里轮得上你……” 话还未尽,裴出岫淡淡瞥了他一样,他又低顺了眉眼,许冠卿也端正了面色,“王爷与王夫与若初团聚,冠卿就先请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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