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她逃也似的登上马车,逼迫自己冷下心肠来,“诗闻方才在陛下面前所言,乃是出自真心,六殿下身份贵重,诗闻自知不配,这桩婚事实在令人惶恐。” 儿时嬉闹的情愫,又怎经得起现实的丁点儿磋磨。 她若厚颜迎娶,才是真正误了他。 ~ 晌午过后,岐王府果真遣了喜轿来沐春堂接人。 前来服侍新嫁郎的喜夫受了王府指点,进屋没有半句多言,只有条不紊地替林知秋梳洗打扮。 男人目不能视,遇到眼下这种场面心底原本是怯怕的。可身旁的喜夫却始终浅笑盈盈地替他穿衣戴冠,直夸从未见过这般样貌出众的新嫁郎,叫他忘却了紧张生出几分无措与羞赧来。 林知秋从前在府中,由母父亲自教养诗文音律、待人礼数,他从未在意自己样貌生得如何。后来经明月夜舫主收留,与其他伶人乐于争奇斗艳不同,他并不愿以色侍人,便是抚琴奏乐也多素容素裳。 世事难料,明明三日以前他还是画舫上一个不得自由的小小乐伶。如今却已被赎了良籍,要披上嫁衣与人成亲。尽管这桩婚事并无实质,可于他而言却犹似梦中。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会有一段美满姻缘,嫁与年少相知的宋府小姐相守一生。他们曾在宫中偶因一段琴声结缘,后来便常互赠诗文。母亲同宋大人多年情谊,对他二人结交也并不阻拦。 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 男人心里也曾是有怨的,可却不知又该怨谁。娘亲出身,素来心性高洁,他自是不信她会为钱财犯下科举舞弊的重罪。而他不过是闺秀男儿人微言轻,纵有满腹冤屈又能向何处诉说? 唯有逼着自己忘却往事,振作起精神,爹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他终日沉溺于悲恸怅惘之中,不得安生。 就在他出神怔楞的这会儿功夫,手脚利落的喜夫已然为他扮好了喜妆。喜夫凑近端详着林知秋那明媚娇艳的容颜,铅粉遮盖了面上的伤痕,肤色犹如无暇白玉,柳叶秀眉浓淡合宜,一双桃花眼眸温柔多情,眼尾带红惹人怜爱,小巧精致的唇瓣轻抿显得欲语还休。 饶是见惯高门闺秀出嫁的喜夫,此刻也不由得被男人的美貌晃了双眼。 “吉时快到,郎君要出阁了。” 喜夫为他蒙上艳红的喜帕,林知秋安静乖巧地任由喜夫搀着往外走。他身上伤势未愈,饶是倚着喜夫,落地行走仍是勉强,短短几步过后额上便渗出汗水。 同样换上一身大红吉服的裴出岫在屋外许久没候到动静,正欲入内探看便瞧见男人这副巍巍颤颤欲坠不坠的模样。 身为大夫,她自然晓得眼前的男人伤势轻重。在喜夫微诧的目光中,她轻道了一声“失礼”便上前打横抱起男人,一路稳稳当当地将人送到医馆前门候着的喜轿内。 喜轿起,锣鼓响。 林知秋还未来得及惊讶羞赧,耳边已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裴大夫身上总带着一股独有的浅淡药香,这些日子他双目失明,却将她身上的气息记得分明。 那夜二皇女殿下在明月夜欲强迫他时,他觉得那混杂着酒气的熏香浓郁得令人晕眩,强硬的怀抱如烈火灼烧全身一般令他难受得一心只想逃离。 可方才裴大夫的亲近他却并不那么排斥,兴许是因着她总给人一种冷淡疏离却莫名令人信赖的感觉。 男人端坐轿中,心浮意动间,不知怎的面颊竟有些发热。 裴出岫身着火红喜服,高骑马上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喜轿旁侧。 自城北去往岐王府,若走大道需得绕过大半个京城,迎亲队伍一路上敲敲打打的难免惹人注目。过惯了隐没市井的生活,这般招摇张扬实在不是她的本意。 她恨不得此刻蒙着喜帕坐在轿中之人换作自己,也好过让人当做是台上的戏角这般观望。 京城百姓不知今日要迎亲的是堂堂岐王府,可眼前裴大夫的容貌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于是沐春堂要娶亲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大道两旁更是越发热闹起来。 城中百姓向来知晓沐春堂的裴大夫医术精湛年少有为,如今瞧见她穿着吉服身姿挺拔高坐马上的样子,竟觉得她面容清隽俊朗,显出一种出尘脱俗的矜贵气质来。 便是皇室中人出行,也难有如此令人惊艳称叹的绝代风仪。 裴出岫平素与人为善,沐春堂声名在外,迎亲队伍一路行过之处,百姓拍手道贺之声竟一时不绝。 坐在喜轿中的林知秋眼前仍是黑暗,可此时却也忍不住心中多了几分微妙难言的滋味。他不知裴大夫如此人品心性为何不欲娶夫成亲,可将来能陪伴她身旁的男人合该是身家清白的。 肩上早已不会疼痛的奴印疤痕仿若突然烧灼起来,男人垂眸苦笑,眼底漫过一片令人心疼的黯然。
第11章 成亲 好半日光景过去,眼见威仪赫赫的岐王府就在眼前,裴出岫勒住缰绳终于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她身手矫捷地翻身下马,来到喜轿前躬身扣门。三声过后,裴出岫掀开轿帘,将喜轿中的男人再度抱了出来,踏着一地火红喜毯昂首阔步地跨过火盆,径直迈进了岐王府的大门。 王府门前早已围了不少家丁侍仆,见她此举皆不由目露惊诧。就连被拥在怀里的林知秋也骇得浑身绷紧,连呼吸也不敢用劲,即便已有了先前在医馆接亲时的接触,此刻他仍局促羞窘到了极处,双手无措地攥着胸前喜服的衣襟,半点动弹不得。 歧王府邸宽阔气派,自府门到喜房尚有遥遥大段路程。男人目不能视身上又伤势未愈,若要依循礼数用红绸牵着行路,自然是支撑不住的。 既然是行个过场,有些礼数便不必太过拘束。 有王府管事在前头引路,裴出岫一刻不歇地将男人抱入喜房,身后跟着的喜夫侍仆也只得小步快走。待入得喜房,裴出岫倒是面色如常,只苦了一众侍从累得气喘吁吁,那喜夫更是叉着腰不住地拿红绢拭汗。 拜堂之礼虽免,迎亲喜宴却不得不摆。 想到男人要独自在喜房内等候到深夜,裴出岫眉心微蹙,心下生出些许忧虑来。他身子这样虚弱,只靠中午喝下的几口清淡药粥垫着,即便喜房内还有喜夫照看,怕是熬到喜宴终了人也是难撑住的。 “屋内劳烦再添盆炭火来,若是有热汤温粥也可取些过来。” 裴出岫对候在一旁的管事低声嘱咐后,来到男人身旁正欲替他掀开喜帕摘去喜冠,守在男人身边的喜夫连忙急急地叫嚷阻拦,“夫人不可,尚未入夜便摘冠,这、这可不吉利……” 林知秋讷讷地抬头,就听裴出岫耐着性子与喜夫道,“我夫郎身上有伤,这喜冠沉重,怕是他坐久了身子不好受。” “裴……”念及屋内还有旁人,林知秋无措地改口轻声唤道,“妻主,我、我无妨的……” 话未说完,自己却脸上热得厉害。 裴出岫见喜夫拿一种“你若要掀盖头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的眼神防备着她,无奈之下只得给男人身后铺了软垫,搀着他的胳膊让他得以躺卧在喜床上。 她身上的气息将他包围着,掌心传来的热度隔着吉服源源不断地暖到他身上。 林知秋心中慌乱更甚,可不待他反应过来,裴大夫便松开了攥住他胳膊的手。 “你在此处候我,我夜里会早些回来。” ~ 天色渐黯,霞光漫天。 岐王府上喜宴迎来络绎不绝的贵客,首当其冲便是知道此事大有蹊跷的六皇子凤筱筱与二皇女凤煊。 毕竟一场喜事,二位宫里贵人携礼来贺,自是不能叫人打发出去。 不知是否错觉,今夜喜宴上的六皇子瞧着沉静寡言许多,他同几位皇子皇女一道凑到歧王殿下面前问安。裴出岫本是做好了被问讯的准备,那风筱筱却只是闷头饮了杯中酒水。 反倒是二皇女凤煊,孤身落在后头,望着她的目光如淬寒冰。 “本宫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攀附歧王,可是此事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歧王殿下正在不远处同几位朝臣交谈,裴出岫碍于今日乃是歧王义女的身份,面上神色温和地好言相劝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世间男儿无数,二殿下何必强求一段怨缘。” “世间纵有再多男儿,本宫要的唯有他一人。” 裴出岫迎上那双愠怒的鹰眸,清隽的面容丝毫不露畏怯,“沐春堂里殿下曾言想要个见证,如今全京城的百姓皆是见证,今夜过后知秋便是民女明媒正娶的夫郎。” 身在歧王府邸,凤煊不能当着众人对她动手,她咽不下这口气只得恨恨地拂袖离去。 今夜歧王义女娶亲,京城稍有头脸的官员听闻风声皆是携了家眷厚礼前来拜贺。眼瞧着宾客纷纷入了席,宋府家主方带着宋二姗姗来迟。 林知秋之于宋家也算故人。 宋大人虽气恼宋二为了林知秋将宋家再度推至风口浪尖,却到底也不忍心见他落难后受人欺辱。如今遑论裴出岫是如何哄得歧王殿下愿亲自出面化解此事,宋尚书待她只有不尽的感激。 宋诗闻今日是在皇宫内殿骤然听闻这桩婚事,回府之后又被宋大人命人时刻看管着,好不容易才憋到此刻赴宴与她碰面,赶忙寻了间隙将人拉到四下无人处仔细探问。 “出岫,你同林公子……还有歧王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出岫也是无法,见她急骇得满面青白,只得捡着几件重要的事如实同她说道,“林公子为了不牵累你,昨日夜里竟想到要寻短见。今日清晨二皇女殿下又遣了武卫营的侍卫到沐春堂来掠人。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一场婚事断绝了所有人的念头。” 她谨慎地环望一番,附耳过去低声喃道,“我与林公子这事自然是作不得数的,为的便是今夜过后他在京中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等二殿下日后对他淡了心思,不再寻衅纠缠,届时再为林公子出路做打算不迟。” 短短几句话听得宋二是胆颤心惊,眼神中悸恐难掩,“出岫,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了……也不知林公子他现下人可安好?” “他甫一见了那二皇女,魂都去了一半。若不是歧王殿下及时赶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裴出岫此言并非戏言,当时的情形下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宋二不住地跟着点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吉服,暗暗叹道到底是人要衣装,裴出岫素日吃穿清简,再好的样貌都失却颜色,不若今日一身红绸喜服衬得人分外精神。 只不过…… “歧王殿下许久不理朝堂事宜,平日虽身在京中却多闭门谢客。即便是母亲大人亲自登门拜谒也是一面难求,你又是如何能请动她这尊大佛、求得她收作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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