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生道:“我今日来确有要事想同皇上相商量的,不若我们先说正事吧。” 灵惠帝看他神色确不像假,道:“何事?” 宋喻生看向了灵惠帝,道:“当年太傅一事。” 殿内雅香徐徐,一旁的滴漏声在阒无人声的黑夜之中格外清晰,一滴一滴又一滴,似乎滴在灵惠帝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人敢再在灵惠帝的面前提起太傅,这件事情是灵惠帝的心伤,灵惠帝也是自太傅死后,再也与所谓“明君”二字无言。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太傅,灵惠帝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从前每一回他独自想起太傅,他每一回无不泣出了声来,可这一回,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却像是被定住了神一样,坐在椅上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灵惠帝才终于开口,他看向了宋喻生的眼中带着十足的嘲弄,他挑眉,额上的皱纹都被挤压到了一处。 “太傅吗......你们宋家人也好意思提太傅啊。” “宋喻生,你是不是以为,朕动不了你,你便使劲地想来作践朕。” 宋喻生被灵惠帝如此质问,却仍旧不为所动,他道:“实非此意,太傅已死,闻家于青史上也只留下贱名,往后,千千万万的人提起他们,也只知道他们是人面兽心,前推新政后行贪污,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奸臣。皇上怨恨当年自己没有作为,怨恨自己幼年即位被人把持,于是太傅死后,干脆自暴自弃。你想,争不过便不争了。可是太傅呢,他便是这样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都好好的。” 灵惠帝听到了这番话,看着宋喻生的眼神都染上了不可置信,他不敢想宋喻生竟然会说这些话。 太傅那年撞死在太和殿的柱上,是想要去跟那些人一样,将灵惠帝逼成如今这样吗?他只想用自己的死去让那个幼帝狠下心来,不管改革的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事情,就算是他死了,他也是要坚定自己的本心啊。 可是太傅也没想到,他这一死,将灵惠帝也杀得半死不活,颓废不堪。 若是可以,灵惠帝自然想要去为太傅正名,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就不做了。 宋喻生今日同他提起这事又是什么意思,灵惠帝同宋喻生打交道,实在是太过耗费心神,没有一会就觉浑身疲累。 他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是想要用太傅来逼朕换女儿给你吗?” 灵惠帝以为,宋喻生是不是又想,让他去帮太傅正名,让他去与何家作对,然后当然,他也要把温楚给他。 若是灵惠帝应了呢?岂不是又是选择了太傅,然后再一次抛弃了温楚。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样问,摇了摇头,他道:“皇上未免将我想的太过卑劣了,我怎么敢再去将她置于让人抉择的境地啊。” 灵惠帝被这话击中,看向宋喻生的眼神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他竟想,或许他,真的可以护住温楚。 可他的脸色还是说不上多好看,他冷哼一声,“所以,你是以为,你这样她就能接受你?” “那我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然后再去说那些可笑的真心吧。” 温楚放不下他们,她想让皇帝好好的,让皇太子也登上帝位。可是即便她回来了,皇帝也不会再去过分苛责皇太子,但是何家呢,二皇子呢,这么些年来,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赶他们走,他赶得走吗? 他总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他想,她在乎他们的,那他便去帮他们。 他去做这些,只希望她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说话。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 灵惠帝默了片刻,启声道:“宋喻生,你姓宋,当年你的祖父,也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朕,凭什么去信你。” 宋喻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即便当初宋家人有护驾之功,可是宋首辅当年的事情,为了明哲保身,便跟着一起坑害太傅,让灵惠帝如何能轻易释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向了灵惠帝,竟伸手解开了上面的衣服。 灵惠帝见到宋喻生这样的举动,惊了一跳,他拍案,斥道:“你发些什么毛病,脱什么衣服,给我......”给我穿回去。 灵惠帝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在触及到了宋喻生背上的鞭痕之时,硬生生被截在了喉咙之中。 密密麻麻的鞭痕宛若蜈蚣在背部蔓延,圣人外表之下,是这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宋喻生的身上其实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只远远都没有背部这处触目惊心。 宋喻生淡声道:“三十鞭,全是祖父亲手打下的。那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是口口声声自诩清流世家吗,为什么要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祖父那天同我说,这官场上,真正的清流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太傅。他说,既天这样烂,那便干脆就让他这样烂,改不了天,就独善其身,他说,宋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子孙后辈要振新门户,他要我,什么都别管。”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却似在一记重锤,猛地敲向了丧钟,在殿内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他每打我一鞭,便问我认不认,他问我,认不认他的理,又认不认宋家的族规。” 背上的鞭痕,每一下都诉说了最后的结局。他皮开肉绽,罚跪于祠堂之下,却再没应过一声。 他穿回了衣服,转回身去,看向了灵惠帝,道:“我从前不认,现在不认,将来也永远不认。” 他只认自己想认的,其他的,他不愿意认的,就算是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认。 他们要苟生,要求全,他不认。
第五十六章 这夜, 在灵惠帝身边服侍的掌印太监方修,此刻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和灵惠帝宠爱的方士清虚道长坐在一处。 两人在一间屋子内席地面对面而坐,清虚的年纪较方修看着年轻一些。一人面上干干净净, 净白无须, 而另一人蓄着一络长长的胡须。 清虚给方修倒了一杯茶, 伸手将茶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方修接过了茶水,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说道:“皇上以后, 恐怕不会再服老道的丹药了,法事什么的, 更不会需要了。” 即便那日灵惠帝在见过温楚之后癫狂了一回,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温楚就是怀荷公主李昭喜, 否则她又为何给皇太子挡箭, 又能进了坤宁宫,而灵惠帝为何醒来之后第一眼就要去见她。 总之, 温楚是李昭喜一事, 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既然李昭喜回来了,道士也不再是皇帝所需要的了。 方修知道清虚所想,无非就是怕他今后失宠。 方修抿了几口茶, 后放下了茶杯, 出声说道:“不过是怀荷, 有什么打紧的, 你只管安心待在了钦天监里面就好了。再者说了, 皇上就算是不看重你了,那又如何, 咱们每日给他喂的是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能有多久的活头。现下的当务之急,是那个位子谁来坐,晓得吗?” 方修的话里,提到“咱们”二字,让清虚繁冗的心绪稍稍安定。他这些年来,从朝天观到了这里面之后,拜入方修麾下,好在,到了如今,方修也没想去卸磨杀驴。 只是清虚也再次去感叹这个大太监的心狠手辣,好歹也是看着皇帝长大,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 八月已经到了头,虽没之前那样子热,但空气之中还有着几分暑气,又因着京都已经旱了快一个多月,未曾有雨,这年的八月比较以往,更加闷热。 方修又想到了那天挨了灵惠帝一巴掌,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他看了眼屋外,意味不明道:“中秋已过,算起来已经一月未曾降雨了。” 清虚听到了这话,眼睛瞪大了一些,问道:“是要引罪皇上?” 方修脸色还是方才那样,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迸出几分阴狠,他道:“不,是引罪怀荷。” 清虚很快就明白了方修的意思,他应下了此事,又想到何洪前段时间出的事情,他问道:“何大人那坐暗庄已经关了有些时日,难道宋喻生那边还是不肯放过,若他一直查,这暗庄便一直不开了吗。” 方修笑了两声,说道:“你耐不住了?” 暗庄那地方,清虚也曾去过,他听到方修这话,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您是在宫里头养着一个,无所谓的。” 这话听着颇为讥讽,清虚看见了方修面色稍稍不善,赶紧转了话题,道:“不过是随口一问,总不能一直让宋喻生拿捏了吧?我看他这回也不过是借着大理寺的名头,去针对二皇子一党罢了,岂能如他所愿。” 方修也摸不透宋喻生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想去做些什么,是真的想要查清少女尸体一事,还是拔剑打向何党,他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他想去查清真相,势必会殃及何党,殃及何党,无异于殃及了他。 方修有些烦闷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他想如何,不过一宵小之辈,仗着自己年少成名,家世煊赫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当年黄健中了探花之后,不也是同他如今一模一样吗,他们两个,都以为自己能去做出些什么大事来,结果呢,如今黄健的先生连骨头都剩不下了,闻家阖家上下,尸骨无存。黄健如今这样的下场,往后宋喻生不怕,他就来。” * 夜色如水,温楚走在回去坤宁宫的路上,心绪也都因为宋喻生的出现变得乱七八糟。 实在是有些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今日见到宋喻生,也真叫倒霉了。 宋喻生这人实在是有些可怖可惧,就跟那厉鬼一样,缠上了就甩不开了。是以,她一路上都带了几分惴惴不安,不断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能要看到他的身影。 她又不是有毛病,宋喻生如此行径,倒还能叫她对他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如今躲离了他,她只会觉得轻松,至于其他的,再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至今往后也不会再有。 往后两人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行他的阳光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最后永远都别见到面才是。曾经的一切,她也不敢再去想,就这样一同被埋入记忆深处才好。 她曾经被困在了礼王踏破皇宫的那个初春,现在还要将自己一同困在玉辉堂里? 她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到了现在,才教会了自己,应当往前看,应当别回头。 过去的事情就该过去,她同他都别回头,才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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