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正午太阳底下的天依旧酷热,摊晒完半院子的药,天上陡然起了风,唯恐一会儿风大时要把药材吹乱弄混了,赵姝索性坐在外院一棵大银杏树底下守着。 院子里风摇影动,遍栽的各色夏花绚烂,廊下一角拴了架旧秋千,看得出来,此地从前的主人是个有意境的。 一旦静下来,她阖目仰首倚在树边,听着不远处灞河淌动潺潺,免不得又有过往种种现出。 各国这些年都因养兵扩军而穷耗民力,唯独秦国,似乎并没受太大影响。 时隔两年,咸阳城明显得愈发繁盛了。 或许是来了咸阳的关系,她闭上眼,在赵国的一切变得浮生飘渺,反倒是当年入秦后的困厄纠葛,那人的嗤怒刻薄、回护唐突……过往似云霞轻绕心海,才褪散又聚起,怎么也挥不尽。 有些苦恼地轻拢着眉,迷迷糊糊得就打起盹来。 杂乱旧事歇下,斑驳光影打在眼皮上,浅梦里又浮现出那日分别前,那人皎若幽昙的一个笑。 犹如仲春原上的野草,一霎是初识时节冬雪皑皑里他桀骜不甘地苦挣,一霎又转作终南湖船上,他一双璨然眸底的妖冶无赖。 纷乱念头芜杂疯长。 ‘吱嘎’一记短调,扰褪残梦。 她迷蒙着睁眼,只以为是来求医的,等扶着树干起身后,瞧见正阖门的一个侧影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木在地上。 但见来人着一件浅青葛衣,头上无冠,仅效那些儒生一样,束一根同色绢带。 这一身穿戴极为寻常,可要做到服色滚边纹饰一毫不差,就绝不是巧合了。 兄长从前在外游历,不愿招摇,就是用这一等外衫发带。 又是一月不见,他将白发束得齐整,关了院门转身过来时,随着两人距离的缩小,她便越发肯定非是巧合。 “邯郸的暗桩半月前埋下,我想你当年走的匆忙,正好他的府第在城外一直荒置着。探子看了好几日,也无人在意过问,赵国你怕是不好回了,取回来作个念想……” “多此一举。”他话未说完,天上起了风,赵姝却连药材也不看了,拄了拐垂眸就朝屋里去*七*七*整*理。 等二人进了内院小厅,嬴无疾解下了一直背着的包袱,沉默着在靠窗的案上解开。 笔架、碎成两半的血玉、杯盏、一套用旧的针砭、雕了竹菊的陶埙、绳编半散的医札……甚至还有一只许多年前幼时编的藤马风铃。 ‘轰隆隆’天上忽起滚雷沉沉,一阵风钻入,吹动案上风铃,发出沉闷难听的生锈金属音。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件件早已无主的死物。 虚掌凌空一一探过,抖着手拎起那一串藤马风铃,铃铛铜芯里锈迹斑驳,马首处磨损得褪色变型,藤条处处是裂纹,两颗墨玉坠着的眼珠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在渐喘渐促的呼吸里,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当日砸碎父王新得的稀世墨玉,说要用来作马眼睛时,父王痛惜捶足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都记得。 可是……她抬头看向穿着有些偏短的葛衣的人时,竟是惊恐的发现,她好像独独记不清兄长的脸了。 “去生火。” “什么?” 她忽然重重地将手中藤马一把掷去窗外,几乎用气音虚弱复述:“帮我生火。” 无可弥补,不能挽回,没有将来。 韩顺说他已经记不得四十年前故去的女儿的脸,年深日久,生死无常,这是众生逃不脱的归途。 她不想去思考,为何自己两年就会模糊。 天道浩渺,逝者已矣。 她可得以自己为重,好好活着,直到归入尘泥化入风雨的一日。 既然难过这一道槛,那便不见不念。 …… 医札丢进去的时候,院中铜盆里火窜起半人高,继而就是噼啪不断的爆裂声。 天光骤然暗下来,火苗映得她丰盈面庞红红的,目光凝在盆里扭曲成炭的一件件物事上,她眼中似被火灼得干涸,出神地呆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上只剩了最后半枚血玉,醒过神来,她攥紧血玉,抬手伸向铜盆,便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 “与你无关。” 她不留余力地一下挥开他,复又握着玉到火苗上,锋利边缘刺破掌心,血若珠串坠入火里,同那一堆焦炭融作一体,发出‘呲呲’得沸腾声。 烧完了一整个包袱的旧物,她松了一口气卸下力整个身子倚在拐上。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对着满盆焦黑释然笑了笑:“宫变、兵事,胜败无定。就算你不杀他,赵国也未必容他。是不是?” 始终缄默的嬴无疾看了眼天色,也没再顾忌,颔首:“我们和你不同,生来没退路。你背后是赵国功勋、廉氏全族,即便是一败涂地,降国让地,纵视朝政若儿戏,也总有周王睦在。你以为,姬显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么?” 又是这等语调,心底哀恸散去,她侧首杏目凌厉地射向他。 目色交融里,二人都探知了些对方心意。 心上重石卸了,虽觉出他脸色似不大好,赵姝却仍轻皱烟眉,三分嗔七分怨,令道:“还有你这一身衣衫,脱了。”
第111章 终章5 听得这一句, 他眉目无波的脸上终是抽结了下,也就是一瞬,便立在廊下,垂首配合着解起衣带来。 夏衫单薄, 只是略松了松领子, 就露出项下大片皮肉来。阴沉沉天光里, 鸦睫遮没眸光,他低眉顺目地立着。 淡漠神情里,藏着她一眼就能看透的执妄。 本该是脆弱失落的神色, 在他脸上时,依旧敌不过周身气势, 这幅模样, 便奇异地转作一段痴念决然。 是天地崩毁于心, 亦不停步的执求。 顷刻间, 她似从空渺无际的世外之海又被一下曳回人世, 肺腑里涌出股酸滞灼热,真实到叫她心惊。 “跟我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 牢牢地握着, 转身略有些粗蛮的动作泄露心绪,她甚少这般。 入了内室,赵姝好一阵翻箱倒柜。韩顺的衣服不合身, 倒是先前不知什么人留了一箱笼衣服。瞧款式用料, 都是最上乘的西域式样, 名贵的很。 才来几日, 也无暇去问赁屋的人, 此刻嬴无疾不避忌,倒也正好借来一用。 看着浅青儒衫在火中缩皱成团, 她却觉着一颗心松散开,也算作了最后的告别。 星火寂灭时,心口里却猛漾起无所适从的荒诞来,好像这天地下再无活物,是万古的枯寂。 待一回头,瞥见他一身异族服饰毫不违和。碧眸白发,直比咸阳那些异族血统还要杂呢。 沁人西风吹乱炭灰,她忽朝他露齿酣笑一声。 这一笑,若顽石生花,枯木逢春。 她走上前,立在阶下,把脑袋仰到扭曲,笑他:“还挺合身,你若这般出门去,那般公卿都不敢认你。” 说罢,望着他头上仍缠着的青色绢带,她似想到了什么,拐也不拿了,急忙忙颠着脚入内又一阵翻找。很快,就拿着件异族的包头帽出来。 丢了绢带入盆,她将人一把按在廊凳上,随手在他头上缠了几圈。缠完了,对着这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她抬手指着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笑得指尖颤抖眼泪都淌出来了。 嬴无疾就这么默然看了会儿,他看她的眼神,像遥望堕仙圣贤。就连她面上长疤,他也不忍遗漏。 她笑得猖狂,竟让他有了初见的错觉。 他目中隐现眷恋狂态,忽然扬手一捞,满怀药香软玉,将人捞到膝上圈住后,抵着额,碧眸似清冷似哀怜。 口中呼着灼热气息,他哑声柔和,恳切:“新法不师古,你也不该拘泥困守周礼。荒嬉朝政又如何……赵国固然是回不来头了,可再来千万遍,只怕也依然是如今困局。” 再来千万遍,也改变不了么? 赵姝不笑了,颇乖顺地倚在他肩上,目中却没了遮掩,一派哀伤无解。 他深喘一口,去她唇上小心翼翼啄了记,碧眸隐忍波动:“古来枯骨堆王座,多少人求不来。既连赵王的位子的都不要,怎还恋旧到一盆残灰也舍不下。”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了逆鳞,或是唇边湿热扰人,她面露厌弃,抬肘就朝他击去。 虽则跛了腿,可她在伊循城时勤习过数月的剑法。 这一下去势迅猛,嬴无疾看清了来势,犹疑一瞬后,他用右肩去迎了这一击,也放任着没有去扯她。 赵姝是使了全力的,一击之下,她整个人侧仰着跌出去,屁股狠狠撞在石砖地时,她痛得嘶声。 乌云盖顶,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卷得炭灰混进草药里。 哪里还管得着旁的,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跌撞着就去收药。 在她身后,嬴无疾刻意揉了揉右胸,默默跟着她一道分类收拾药材来。 狂风微雨里,她似护卫活物一般,攀着泥地不停地将晒干的药材一片片收拢。 好在雨闷了许久才真正落下,待最后一味杜仲收完,赵姝抹抹汗,口中干涸,正想招呼他一道喝口茶解渴。 却瞧见,他右肩下血色漫开,已是浸透了胡服。 “何时受的伤?”她一下慌了神,赶忙领着人去了自己刚拾掇出来的寝屋。 是刀伤,入肉不深却极长。 见她全程都皱着眉,嬴无疾有心解释追讨旧逆封君时的麻烦,却被她一下堵了嘴。 外头闷了许久的骤雨噼啪落下,晌午里暗得似黄昏,她的唇落下,颤个不停的手试探地摸索去他腰侧。 雨云潺潺间,衣衫将褪,他已险些克制不住自己。 只听她断断续续念:“不许说。” 腰带捻散开,她整个人到他身上:“你何苦来逼我,你要的,不过了了。欢愉罢了,还承受的起…我只是不想那么痛了……” 原来她都清楚,一阵自厌袭扰,他虚着手治住她扯衫的动作,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奈何英雄气盛,又怎敌心尖上那人风致。 浑噩滚烫间,他探手下去,才要缴械掌控这一切时,便听得‘吱嘎’一记,是院门开启伴着二丫清脆吵嚷的童音。 他当即低咒一声,像举孩子似的,将她轻易推开,又留恋地埋首嗅了下,才手脚伶俐地把她周身都复了原。
第112章 大结局 他的确是刻意安排了这一场, 想借此逼出她的心意来。未成想,反是自己入了魔一样克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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