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故意上前半步,看似巧合得将侧脸蹭在马首上,适逢雪驹这两日有些感冒,她是看准了的,当下就有一长条晶亮的清涕蹭在她脸上。 她刻意做出窘迫的模样,一把擦去那道清涕,却只是晕开一片,果然还未开口再添一句“罪臣一会儿还要去铲粪铺草”,贵女就率先退开,嫌弃道:“哎呀,你快去先擦擦脸吧。” 待众人皆行远,一场险情落幕,赵姝松了口气,噗嗤笑着又将脸上的东西恶狠狠地蹭回了雪驹的项中,倒把先前的愁思都暂抛了。 就这么在马场消磨躲避了一日,黄昏时分,采秠却忽然过来叫她:“公子,少府大人让我来喊您,主君方才发了好大的火,将那几个新来的都赶出院了。” . 兰台外院柴房,成戊头痛地听着那个逾矩的美貌少年辩白。 今日公子翼战败,是筹谋已久后大喜的事儿。 可主君去城外祭拜孤冢,回来后破天荒地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哪知这美貌少年胆大妄为,竟敢擅入小楼,自荐枕席。听说是进去不到盏茶时间,就被主君给赶了出来。 成戊在这少年身上还搜出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专用来魅惑男人的。 虽说人的确是嬴无疾叫他去公子融处要来的,可来了之后,主君也只是见了见,并没多说什么。 成戊原还想着来日方长,总要让主君身侧有个说话照料的,现下看,倒是被这少年心急彻底搅和了。 正在犹豫着如何处置时,四人中那个最出挑的忽而上前恭手行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原都是苦出生,本就是情非得已才去了公子融的府第。望大人明鉴,小的本就没有以身伺君的念想,劈柴洒扫,但请大人容留。” 这人不卑不亢的意态叫成戊多瞧了眼,他是三岁上就被爹娘弃了入宫的,如今虽跟着主君风光,对上擅钻营,可对这些同样苦出身的底下人,有时也会多两分宽纵。 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看着兜里收缴的一堆腌臜东西,司马当活马医,他想着或许往后这几个还有用呢,便将他们一道发配去了东南的一处侧殿为仆。 才处理了这桩麻烦事,远远地便瞧见赵姝跨进了内院的门,正要朝伙房去寻吃食的样儿。 成戊立在浮桥上,他回头又看了看身后小楼的孤灯,从布兜子里捻出一个添过料的香囊。 而后,他调整好情绪,扬声叫住了前头人。 赵姝在马场徘徊停留了一日,正是腹内空空,她循声回头时,但见天上朗月若镜,一人从浮桥上边喊边疾步过来。 湖边幽暗,灯火阑珊,成戊毫不费力地将香囊悄悄别在了她外袄的衣带间:“王孙在楼中等您用膳呢,他近来朝中不畅,您多宽慰两句。”
第20章 吻她 在马场浑噩一日,赵姝却已经理清了目下的处境。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所谓一念转而万念转,志怪故事里的谪仙都熬到苦尽甘来了,这凡尘俗世的苦顶天了又能如何呢。 她想过了,当务之急,其实她只有一件事要做——等着代天子巡幸的大舅父入秦,请他想法子去邯郸寻解药。 若是最终没有解药……那她怕是活不过夏至,便更不必惶惶终日,合该好生过好最后的日子,打起精神安排好英英的去处。 困厄到了极处,她反倒心生豁然。 因此,赵姝饿着肚子入院时,本是心情还不错的,冷不防得被成戊叫住。 听完他的话,她一下又被拖进现实里,先是心口一沉,待她缓步踏上浮桥时,将这些时日那人的表现回想了下,得出了一个结论——王孙疾到底不是芈夫人亲生,这些日子辍朝怕是政事不顺,早上他那个便宜妹妹过来,大约是来看什么笑话来的? 想到早上在马场,嬴无疾甩袖离去的样子,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到底只是个无势胡姬生的庶子,政争失利才是寻常。 她实在是太过清楚,在他俊逸蕴藉的皮相下,藏着的是怎样的野心暴戾。 或许……趁他失意,她若能讨好安抚一番,或许还能旁敲侧击地问出周使入秦的具体时日。 这么想着,她顺着成戊的话,一只脚踏进了小楼。 全然未留意腰间多了个什么香囊。 从一层的花厅廊榭到二层的湢浴琴房,都只点了三两盏照路的铜灯,脚下的路昏昧幽深,小楼环湖,从二层的窗子望出去,四周杳杳寂然,安静得仿佛是座世外孤楼,清冷的很。 拾级而上,才理清的思绪倏然乱起来,想着同那人的过往仇怨,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忐忑到手足冰凉。 因着太过紧张,她甚至还在二层的窗边绊了一下,未曾注意到,一股子浓郁兰香正从自个儿腰间漫出 。 踏上三层最后一级木阶,她张口深吸一口气平复,暗暗自语了两句,掀帘入东室寝屋时,倏忽间紧张心绪平复,甚至隐隐起了两分泰然惬意来。 寝屋外间的圆桌上亮着灯,却并没有人。 “不是叫你打发了那几个,也不必上来了么。” 西屋书阁突然响起的颓唐音调吓了赵姝一跳,她一回头,就看到里间漆黑中,好像有一人临窗坐着。 看起来,他的确是心情很糟的样子。 正要想个说辞打退堂鼓之际,那道声调又响了起来:“呵,是小公子来了,过来。” 听起来有些落寞,似还掺了两分悲欣交集的惨淡。 她不觉又绷紧脊背,应了一声后,绕过薄纱纸屏,抬头皱眉看向窗案上的人。 丈宽的轩窗被高高支起,能眺见一湖碧波,粼粼水色泛着月芒清辉。窗案台子约莫也就二三掌宽,男人就这么一腿伸着一腿曲起,险之又险地靠坐在窗案上,手上似乎还抱着个粗瓷瓶。 西屋没有点灯,只能勉强借着隔壁内寝的一线余辉视物,倒是窗边月色更明些。 “杵在那儿作甚,过来同坐。” 这一句不耐,才让赵姝听出他语音中醇厚醉意。 她思绪百转着呐呐又应了声,迈步过去时,鼻尖细嗅了下,却是奇怪地闻不着多少酒气,反倒是那股子不知何来的兰桂香气愈甚起来。 疑惑间,右腹不小心磕上书柜,她‘啊’得痛呼半记,衣袖一勾却又带倒了桌案上不知什么铜器。 窗边人禁不住‘啧’了声,下一刻,临窗的一盏灯被点亮,待她回头时,男人很快又坐回了窗案,却是曲起双腿,留了一大片空出来。 “你不是惯爱听志怪故事么,上来,与本君也说两个。” 她是爱听宫人讲故事,其实自己并不愿讲。 腹中辘辘,赵姝下意识地扫了眼身侧桌案,只在桌上瞧见了三盅素菜和一盏豆羹,适才被她袖摆带倒的,正是一碗菌菇面汤。 见了这寒碜菜色,她敛眉歇气地越过,快步走到窗边。 “你、你想听什么样的?”立在窗前,她看着窄窄窗案下的冰冷湖水,心里头有些发怵。 “捡你喜欢的讲吧。”嬴无疾没有回头,侧着身子始终只是望着湖山冷月,他仰头又饮一口酒,闷声又补了句:“什么谪仙重回天界,战将功勋封神一类的,就别讲了,本君都听腻了。” 才将话头理好的赵姝一愣,她在心里撇嘴,志怪神鬼的故事,父王就是最爱听的,可这类故事若没个成仙得道的圆满解决,难不成还能有旁的缺憾结局? 总不能,最后来个神魂俱灭,永无轮回,亦或是要那仙君堕入六道,百千万劫修行去? 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一个来,赵姝心里气馁燥闷,正苦思间,又听头上来了句:“叫你上来同坐,怎么,赵王选的储君,还畏高不成?” 讥诮不屑,染了酒气后愈发毫无掩饰。 即便是醉了,嬴无疾亦能一言切中她的弱点。 听了被他加重的储君二字,赵姝受激,想也不想地就去攀窗栏。 窗案颇高,她摒着口气一个撑跳,反复数次才终于成功了一次,右臀将将挨上边沿,因着用力过猛,才晃了晃身子,肩头叫人一扶,终稳稳落坐。 那只手很快又收了回去,她连忙扒住左侧窗架,扫了眼脚下悬空三层和深不见底的湖水,咽了口唾沫,也去不看另一侧坐着饮酒的人,兀自讲起了一个另类故事。 故事很简单,大意是说一个作恶多端的罗刹,爱上了天君之女,为了得到神女,他用尽一切手段搅动天庭,最后害得神女陨落天劫,而罗刹开悟,从此堕入畜道。 这个故事是义兄有一回随口讲的,因着情节过于怪异,结局又极为寥落,赵姝尚算印象深刻,倒是几乎能复刻个完整。 说到那罗刹自请毁去修为,甘愿入畜道九千世时,赵姝忍不住抹抹眼睛,她一向心软,平日在人前碍于身份常要做出一国太子的样儿,反倒此刻在这人面前,自觉也没什么好强忍着的。 原以为会被嘲讽,然而身侧人竟重重欸叹了声,沉默了半晌后,又灌下一大口酒,冷月星空映着他深邃五官:“这算不上多少新奇,也是一样圆满,无趣的很。” 赵姝被这么一噎,情绪哽在半空,当即小声驳道:“罗刹虽列不上仙位,可也算是六道中寿数长的,他害死神女,自己都堕入畜道了,这还圆满?!” 她腹中饥饿,伸手朝旁边立架的供桌上取了块米糕,咬下一大口后嗓子里堵得厉害。 正要回头下去寻水喝,一只粗瓷瓶递了过来,她没有推开,接过后仰头便饮。 酒液混着米糕入腹,却不妨烈的很,她一时禁不住猛咳了两声。 咳完了,便听的一声轻笑:“不过是个未成事的悔恨之人,生生死死皆随了他的心意,连堕入畜道亦是他所愿,岂不圆满。” 她缓过气来,肚腹间也有了暖意,听了这么个强词夺理的说法,竟一时也无言辩驳,遂转头去瞧他。 这一瞧却是了不得! 借着昏昧灯火,男人玉容微醺,一双碧眸里水色流泻,眉宇间俱是悲意苍茫。 这般情态,便是昔年在他最落魄卑贱的时候,她都从未见过。 她甚至以为,这人骨子里是永远的桀骜冷厉,似寒冰锋刃。 似是觉察到她的震惊,嬴无疾嗤笑一声,换了个更危险的坐姿。他转了个身,面朝湖岸,两脚凌空垂下,侧身朝她说:“管好你自己……再讲两个故事,本君许你一问。” 赵姝立时收回视线,离得近了,她便能觉出这人身上酒气不淡,可饶是醉了,也依旧能洞察她的来意。 二人就这么一坐一倚在窗案上,吃酒说话。 酒意越浓,赵姝便越发压制不住心底的悲酸惧怕。 或是真个在朝中不顺,今夜的嬴无疾没了从前的锋芒,在这漫天星辉下同她说话对饮,直如故旧老友。 甚至有两次,赵姝都差点克制不住,要将寒毒之事同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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