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寒毒的药只有大国师能炼,邯郸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原来她早已不是能否回洛邑的困境了。 马车驶入咸阳城东门时,一阵风雨吹开薄薄轿帘,她木然仰头看到的,是这座陌生王城高耸冰冷布满箭垛的瓮城。 如今死局,直是求告无门。 当年荣宠邯郸她有周赵二国独一份的尊贵权势,发梦亦不能料到,自己屈就劳心地去医贵人的病,到头来竟求不到,从前视作的微末小事。 三月之期都过了,想来就是王孙府恰巧有能延迟病症的药,也大抵阻不了她的命数。 竟还要在她死前,叫她眼睁睁瞧着英英被人欺辱。 从东门入王孙府,不满盏茶的空,就是这么个空儿,赵姝眼中清明。 车马依旧停在最初来时那间无人空锁的水榭前,她不用人押,听的马车夫一记吁,转身就掀帘跳了下去。 “哎呦,贵人从昌明宫回来,怎么一身的泥呦。” 这一回,李掌事早早候着了。 “王孙他…可回府了?”她足下不停,将兔子塞了予他,忽然就问了这么句。 “主君午时就归了,阅了一下午的简牍,现下在兰台……”老掌事愣神瞧着被硬塞过来的硕大野兔,又吃惊地瞧着踉跄远去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质子殊这般不理人的情状呢。 . 从未厌恨过宫楼殿宇的纵深阔大,赵姝一路超近道横穿过整个王孙府,到兰台殿外时,她跑丢了一只鞋履,身子负荷到难受,几乎都忘了自个儿还吃过那口掺了软经散的饼子,驻足猛喘时,周身早已遍湿,后脊背上却隐隐沁出虚冷的密汗。 跨进外院的时候,采秠正巧在盛要酿酒用的雨水,见了赵姝从外头奔进来的模样,简直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了,才烫干净要封存的两个小瓮也不管了,慌忙就跑进去通报。 采秠的脚力好,四进院落顷刻就跑过了,要上浮桥时撞着一人,看清了忙急急躬身:“少府大人……” 不待他说完,成戊一笑先是替了他的话:“是质子来了?”继而却绷着脸吩咐道:“王孙岂是谁人想见就见的,你一会儿只令他楼外候着,不可擅做主张。” 言罢,他自个儿撑伞从另一纵院落别了过去。 …… 天地混沌雨落瓢泼,赵姝在廊下立得盏茶功夫,就觉着这天幕重云压得她要透不过气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采秠就假意朝楼内通传了三回。 成戊隔着青墙,透过另一侧内院的窗漏无声地看着。 他先是唾弃采秠缩头缩脑不堪用的老实样,倒是赵质子容色恹恹得立在廊下,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的,根本都未注意到采秠的谎话。 今日夜幕刚落的时候,王孙就叫他留意昌明宫的动向,待听的那寤生女还是没能出来后,男人虽是嗤笑了句赵公子无用,却明明白白地吩咐了他,去昌明宫试一试救人。 之所以说是‘试一试’,概因近日公子翼被夺了陈县与王城兵权,而王孙需得借昌明宫那位昏主的势,粉饰出一派贤孝和乐,以期打消陛下心中最后的一点顾虑。 是以,按成戊的设想,赵质子可以做个玩意儿,或许来日也会一直伴着自家主君到娶妻之时。 枕边暖床的玩意儿,确实该略哄着的。 却绝不必拿苦心筹谋多年的大业去涉险。 大雨很快洇潮了成戊的袍角,正要离开不看时,他惊异地瞧见,窗漏里少年身影跌撞,却依然快步走到浮桥前正中的空地上,就那么直直跪了下去。 成戊咂嘴,颇头疼得皱了下眉。 衡原君总算做过大秦的储君,区区一个寤生结巴的小丫头,这人当真在乎心疼到这等地步?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去昌明宫安排,此刻见采秠手足无措地在那儿咋呼,他将纸伞收拢从窗漏间探过去指了指,采秠立刻得了赦免般,赶忙又假意入了趟楼,出来后他就将满身泥水的赵姝扶起,宣了她入楼。 赵姝忙挥开他独自朝湖心走,未瞧见贴着雕花窗漏的青墙外,同她擦身而过的,雨幕中那道闪过的人影。青墙后头,成戊的步子比她更快,见了赶来的采嵩,他悄声厉色道:“立刻牵最好的快马来,我要出府一趟。” 就是这么一道青墙,让同他背道而驰的赵姝并不知道,其实自己这一趟已是完全徒劳多余,而她守了十余年的身份,今夜就要因成戊这么一个刻意的错漏,阴差阳错地暴露在昔日辱过的宿敌面前。 即便公主府众侍曾因这桩虚凤实凰的荒唐秘辛尽数就戮,其中还包括她乳娘戚氏。 她尤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七,正好是戚英三岁的生辰,戚氏为了让她带着戚英坐上入宫的马车,没有饮鸩,而是被追来的死士乱刀砍死的。 可今夜,就连戚英都要保不住了,赵姝才算是彻彻底底地从那十一年的荣宠尊贵里彻底梦醒。 王孙疾不是对她有欲么,既已求告无门,那她用这秘辛和身子去换,倘他不喜女身,那她就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她不容他拒绝。 风雨中赵姝唇角淌下断续血线,她神情至哀却无伤,眼中凄绝亦清明。 救一个姬妾女婢不算大事,然若赵国的废太子死在他秦王孙的塌上,即便她再失势无用,也足够叫列国侧目的了。
第25章 原来狡童是女君 二层书阁内, 以为事情早已办妥的嬴无疾正揽灯细究邯郸送来的密信,一侧桌案上还有未撤走的残羹,依旧是清一色的素馔。 听的旋梯上传来人砰砰作响的脚步声,来人似万分焦急, 他搁笔展眉, 光是听那步履的虚浮响动, 他端坐着候她,就已然有些猜的了。 等赵姝满身污泥狼狈地扶栏上来时,嬴无疾到底还是皱了下眉, 可他未及说话时,但听的对方声调冷厉肃穆地对他说:“请王孙速速遣人去昌明宫, 救我族妹。” 少年遥遥立着, 发丝周身都混满泥点雨水, 能想象得出方才来时是跌了多少回, 她惶惶直如丧家之犬, 出口的话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一幕激起了嬴无疾一些不好的过往, 原本从秦赵边地策马回来, 近日列国动荡又多,他是不打算在她身上费神的。 淅沥水痕顺着那张冰寒小脸,从质地精良绣工繁复的袖摆衣带里滴落, 她身上穿的是昌明宫的袍子, 芈嫣同衡原君皆是好奢华享乐的, 宫中绣娘衣匠也俱是天下魁首。 这件鸦青方胜纹的袍子即便被染得乱糟糟了, 也依旧能将穿者的身段气韵绘饰。 昌明宫的一切他都觉碍眼异常, 可现下一双眼却盯着夹厅里喘息狼狈的人,怎么也挪不开去。 “衡原君常要饮酒到三更方寝, 现下过去,定然还能赶上!” 见他目光深幽地只盯着自己无话,赵姝克制住情绪又厉声催问了句。 嬴无疾笑不达眼底,仰头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颈项,而后就那么意态闲闲得仰靠在窗下围塌里,凉声问道:“主上还以为是在邯郸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令去救人,赶不赶得及,又同本君何干。” 她有多心焦火燎,他就有多闲适讥诮。 赵姝曾不止一次听辛酉与宫人说过,衡原君昼夜颠倒,一顿夜膳往常都是百味并呈,玉液琼浆的要吃到二更末梢,继而再以温泉汤沐濯洗,素来都是三更后头才传姬妾侍奉安寝的。 而此刻,屋中更漏不过指在酉正多些。 她到底心存侥幸,还盼着自个儿是误解了,仍要再试一回别的法子。 入秦愈久,什么宁立死不跪生的尊严风骨,其实她早就抛了。 周身冰寒,她压住心口的颤意无奈,再一次朝他跟前跪了,她未置一词,这一回甚至俯低了上身,学着那日皎月的样儿,双手拢过头顶,而后额角重重撞在地上。 除了亡母,她这一生,便是对天子赵王,也从未需行此般奴仆大礼。 嬴无疾眸中幽然淬火,他甚至开始懊悔,盘算着该要将那个姓戚的傻丫头悄悄处理了才是,一面又无端牵扯出丝丝缕缕的酸楚不适来。 胞妹受刑那日,他也曾这般跪在昌明宫主院冰冷的阶前,拼死哀告过。 然而这些酸楚不适疏忽即逝,人常说七年换骨,一颗心麻木得久了,连他有时回想,都觉着从前那些景象,恍若非是亲历般渺远。 视线凝聚在地上人的一只足上,她苍莽跑丢了鞋履,此时那只足上绫袜墨黑,却依然能瞧出形状玲珑。 嬴无疾默默瞧着,他无意识地舐了下犬齿,翻开手掌捻一捻虚空,甚至觉着那只足也未必比自个儿的手大上多少。 他很想去捏着比一比,今夜就想。 “起来吧,本君并不缺人跪拜。”他没有去扶人,反倒做了个极不寻常的动作,就那么单手支着下巴,浅笑着靠在案侧:“还以为是赵国储君么,膝下有万金?这般作态,本君又得了什么好处,要听你的吩咐替你去救人?” 一些朦胧炙热的念头似在被渐渐挑明。 赵姝跪坐回去,便将那只足掩去了大半,她放低了声音没有回望他:“那要如何……你……主君才愿去救?” 对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听的那人起身踱步,顿了片刻后,她垂着头瞥见那双玄色皂靴朝自己过来。 下一瞬,她下颌被两指制了一下子抬起,对上一张春风含笑的面孔,男人弯腰俯视着她,一双深碧色的眸子在烛火里灿若翡石。 “你是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尾音已然带了三分喑哑,只是那双碧眸里毫无笑意,似蕴着猛兽围食前的镇定与兴奋,冷得叫她微微发起颤来。 这么个反应落在他眼里,便昭示着她的明白。 嬴无疾喉间动了动,指间发力,陡然便将人扯抱了起来。胸口处被她脸颊撞了下,他呼吸愈急促了两分,却忽然转了话风沉声问:“当真就喜欢那丫头迷了心窍,你两个都只十四五年岁,这是首尾勾连了多少年了么?” 他动了念,说话不觉就带了分轻佻。 “你胡说什么,我认了英英作族妹,原就该护她一辈子的,哪似你们这些……心思龌龊的。” 大掌扣在后背,赵姝气闷叫嚣完这一句后,便又想起那日在大殿上见到的衡原君的老迈昏颓的污糟模样,一时间,她简直不敢去想,再有几个时辰,这样一个年岁比她父王还大,儿孙也已几十个的老儿,过了三更或许就要同英英躺在一张塌上了。 戚英才十四岁,即便是衡原君做了秦王,她都不愿叫英英花一样年纪去给人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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