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仅仅三刻后,当他揣着衡原君常服的丸药再次跨进兰台西苑时,就瞧见赵姝正端着个碗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脚边是那只多日不见的大野兔。 她应是在吃早膳,似乎是碗面片野菜汤,那只兔子显然比她吃得快的多,她才吃得没几口,就从篮子里拨了两回草给它。 采秠在清理桂花,一边嘱咐采嵩烫储酒的瓮一定要小心。 可采嵩明显是对那只肥兔子更感兴趣些,一面催着赵姝多讲些养兔子的事,见采秠转头时,还总想偷偷去揪大野兔杂着白毛的灰色长耳。 “啊啊啊要死啊,你这爪子还能烫干净瓮嘛!”采秠回头逮住他,就是一顿臭骂,“吃喝数你最多,干活啥啥不行,仔细把兔毛弄进去!采嵩,你小子能不能靠点谱啊!” 赵姝在一旁瞧他两个实在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放下汤碗,颇费劲地将兔子抱到腿上,她低头吧唧亲了口兔头,这一回却是笑着帮采秠说话:“酿酒很难的,你手上沾了兔毛,明年可就没桂花酒喝了。” 采嵩依言去冷水里随意净了净手,一双眼仍盯着那只不停大嚼动的兔*七*七*整*理子,十二岁的少年学兔子砸吧两下嘴,好奇道:“它怎么从早吃到晚呢,这么吃,会不会吃死呀,我儿时老家饥荒,好多人饿的没吃食,阿爷就去攫观音土和草杆树皮搅碎混成泥吃,好些人贪吃,就给生生撑死,死的时候那一个个脸都像个冬瓜肿着,贵人你是没见过,还有那些人的肚子……” 赵姝听不得这些,人饿到浮肿而死常要数月半载,是以即便是在战场上,她也从未见过这等诡异惨况。可她又不好打断采嵩,好不容易高兴了些,此刻就只抚着兔头垂首听着。 采秠尚算机灵些,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便佯作暴跳怒起,掬起一捧桂花干就朝他兜头扬去:“你个臭小子,口水都喷我酒坛里了,往常怎么没见你那么能说,去去,滚一边重新坐水来烫!” 三人一兔,日阳影绰,嬴无疾在一旁安静地看了许久,到那两个开始推搡笑闹之际,他终于看不下去,沉着脸跨进了那扇海棠门洞去。 他都未及换衣,仍是方才那件半边泥污的袍子。 遣走了采秠采嵩,嬴无疾从衣袖中摸出个二指粗的泛青竹筒,面无表情地递到她跟前,并将上回在岩洞里,如何误打误撞地用这药救过她一回的细节都说了个详尽。 赵姝原还猜测着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救的自己,此刻接过竹筒,她自知身子要不行了,也不掩饰,抱着兔子又坐回石凳,一面听嬴无疾讲时,一面就急迫地从竹筒里小心倒了一粒出来。 十余年来每隔三月她都要吃一回药,对着掌心一粒赤褐丸药,她神色紧张地细嗅了许久。 “气味颜色虽相类,只是成分绝不一样,或许……是同银针刺穴之法一种原理。”她将那药又倒了回去,摇头间掩下失望仰首苦笑:“还是多劳你费心了,不过,我体内寒毒,天下间怕是国师季越先生才可能解的,先生十几年来都在研药。” 嬴无疾想告诉她,其实那妖道早留了解药,不过是未曾给她罢了。 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不好解释自己的知情,只得肃目沉声问她:“银针刺穴或是用这替代的丸药,最多……能延命多久?” 赵姝想了想义兄从前的告诫,不甚有把握地答:“若要硬撑时,至多三季绝无法超过十个月。” 这么说出来后,她才不得不面对——原来不管采秠的桂花酿到头能不能成,邯郸若再不来送药,她应是,根本活不到明年。 捋了捋兔耳,她心口酸苦恐惧,也不知怎么的,顺嘴就低声问了句:“王孙国事繁忙,总问我这病症作甚,难不成还要设法,为我这等无用质奴去邯郸寻药不成。” 她声调低柔空寂,又似认命无畏,又似不甘伤怀,因着说话声太轻了,那若有若无得暗嗔便要随春阳微风而去。 可眼前人一下子就将这等暗嗔幽怨听着了。 “为何你觉着我不会做这些,为何你不早些让我救你。”他语速极快地一连发问,而后跨步上前,立在身前三寸,再次拢去她头顶日阳,下一句嬴无疾郑重:“四十日,我已让成戊出咸阳,四十日后,解药和季越,你会见到一个。” 赵姝愕然抬首,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视线交错的一瞬,嬴无疾敛尽一切心绪,突然板着脸继续了方才采嵩的问题: “这兔子是不是又胖了,它这么个吃法,真的不会有事吗?” 大野兔适时抬起褐色眸子,无辜地看向说话人嫌弃目光,三瓣嘴咂得雨点般快,一对毛茸茸耳朵就那么一下下戳在赵姝下巴上。 她当即被它蹭得失笑,抓过它耳朵深吸了口气,宠溺无奈地继续抓过把苜宿递到它嘴边,认真道:“养兔子别的吃食可以控制,草杆子绝不能停的,它要吃多少就给多少,你不知道,兔子的牙是会一直生长的嘛,它不停嚼草才能磨牙,你要是圈养了又不给它草,那可是要闯大祸的!” 她比划着一手掰开兔唇,大野兔呲牙,赵姝用指尖量量它的牙,对着面无表情的男人最后大声道:“一旦磨得少了,牙就会刺到眼睛里去,那神仙下凡都救不得!” 野兔被她掰得烦了,啊呜一口,在她葱白食指上落了个浅印,赵姝吃痛缩手,却是哈哈笑着将整只兔提起来,呓语般娇斥了句:“你这只臭崽,不识好人心!”骂完了,她还是忍不住吧唧一口啃了下它的耳朵。 做完这个动作后,赵姝再次将鼻尖埋在兔耳朵上,忍不住抬头给了跟前的男人一个‘无知’的眼神。 嬴无疾冷着脸,视线却怎么都没法从她方才啃过的兔耳朵上移开,微不可查舐了下自个儿犬齿,他忽然上去一把提过兔子耳朵。 “诶诶诶!你怎么能提它耳朵呢,快放下来还我!” 大野兔被他高举过头顶,拼命蹬着爪子与藤架并高。见她气急败坏跳着来抢,却连兔子后爪都够不到时,嬴无疾忽而粲然一笑,他伸手从少女唇角捏下根残存的兔毛,挑眉倨傲亦罕见得带了三分痞气: “本君要去终南避世一月,无人伴驾,你一同去。”
第28章 温柔2 有些人平日鲜有欢颜, 见多了也就当这是人天生的性子,变不了的。可世间人,又哪一个是生来就日日肃穆勤谨,是生来就冷面不擅笑的。 若是能选的话, 又有何人, 不想过轻松自在的畅意日子。 春阳自头顶的藤架空隙间淅沥洒落, 照在这人平日阴鸷冰冷的玉面间,碎金似得融暖。 赵姝自没有忘记昨夜他情动时的侵略蛮横,只是这一刻, 她伸着手抢不着兔子,仰头恰撞进他盛满春阳的莹澈碧眸, 她忘了动作, 单纯的, 被眼前的天颜容色所惑。 北胡之地虽蛮荒未驯, 其人却五官深刻, 即便祖辈世代游牧,肤质虽较中土之人粗糙, 然肤色却多皙白。 赵姝是见过他生母的, 那位胡姬即便年老疯癫,亦是她游历列国从未见过的容色倾城。 她第一回 见那胡姬时,就心生欢喜, 也是疑惑, 如何这样奇绝稀世的美人, 竟没有贵人会收, 会同流民一道入赵。 眼前这人, 便几乎承袭了其母七成的样貌,只可惜身为男子, 气势身量过于凌厉,常会使人忽略掉他的相貌。 而现下赵姝垫着脚,离他不过一拳距离,春风虽凉,碎阳却暖,日影斜照在他薄唇微扬的玉面上,叫这张脸显出本来面目。 有还未冒芽的丝瓜枯藤垂下,在他墨发玉颜的头顶晃动。 枯藤为死,斯人是生。 便越发衬托出这张脸的鲜妍生动。 赵姝从小养尊处优,过惯了繁华紧簇的日子,原最是爱美爱热闹的,她一时看得呆住,心中纳罕,怎么这人笑起来,倒似是换了个人,原来王孙疾也是能年轻有朝气的。 将一双手举到极致,亦是离着兔子尚有一大截,赵姝觉着这人对自己的恶念也是差不多尽了,况他又好男风。 “终南入春山明水秀,我倒还没去过,去就去嘛。”她遂泄气般得垂了手,扁着嘴随口就讨好道:“还有啊,嬴长生,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日就该多笑笑。快把它换我,你该弄疼它了呀!” 后半句"以你的美色,多笑笑指不定多少政见不同的公卿都要倒戈。"的话,她适时咽了回去。 嬴无疾听的心海波澜,只是那笑僵在面上,默然片刻后,他卸下笑又回到了来时的冷肃模样,一松手就将大野兔丢回了她怀里。 他仰起头叫她瞧不清面上神情,跨步擦身越过抱着兔子一脸心疼的少女,避开菜地要出西苑时,男人刻意冷声令道:“收拾好针具用药,明日就走,这一个月,别让自己死了。” 连回答都不需,他快步出了海棠门洞,雪似的玉面上泛起可疑红晕,他在心里说“你若死了,就看不到我攻入邯郸那一日了。” . 将一切都安排妥帖后,第二日午膳后,李掌事着人套好车马,又领着十余个陌生的侍女仆从候在府门前。 赵姝过去的时候,就看到老掌事亲自提着一大篮子苜宿草,在那儿最后与几个侍从做着交代。 采秠这一回也跟着去了,跑前跑后的,满院子就只听他同李掌事聒噪亲热,那些侍从倒是安静,都在忙着做最后的查验。 李掌事见了赵姝,老脸上皱纹笑开了花,把先前斥责奴仆的劲儿收的是无影无踪,他快步过来,当着赵姝的面将一篮子苜宿草放进前头那辆宽阔素雅的车内,低声凑到她跟前笑着解释:“贵人见谅啊,这一回王孙入终南是为父祖祈福的,小人挑拣择备了一夜行礼,也只敢多带这一车的,终南苦寒,贵人千万担待莫怪啊。” 嬴无疾跨马过来时,就瞧见原本的车架后,又多了一辆,而赵姝正抱着兔子温声絮絮地同李元虚客气说话,他蹙眉冷笑了记,只同采秠说了声:“走吧。”倒是没有叫人撤去多余的衣箱行李。 . 到了李掌事所谓的苦寒之处,赵姝才发现,这其实只是终南山离着咸阳最近的一处山谷,衡原君在谷中修了所殿宇,南殿正宫常年供奉四方神君,而依山势后延的内宫则精巧富丽。 远处是通向咸阳的灞水支流,立在阖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便能瞧见谷北一方烟波浩渺的大湖,山中白云回望,青蔼浮动,万壑群山里,偶能得见一两处耸入九霄般的陡峭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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