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时候,才是申时不足,日头晴朗融暖,这一处谷中似是较外头偏湿暖些,满殿遍栽的梅树尚未零落,被春风一拂时,场面直若仙境。 她被安排在置了地龙连了热泉的一间暖阁,屋内铜镜纹饰清丽繁复,雕梁画彩的,甚至还有满箱满奁的华服钗环,她猜度着应是从前哪个宠妃所住,就是东西都旧了落了灰,像是许多年无人来过了。 同两个侍从安静地忙活了一个时辰,一直到晚膳时分,他两个‘啊啊’比划着要引她去见主君时,不论赵姝怎么问,两人皆只用肢体动作温驯回答,只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反复几次后,她忽然睁大眼睛,犹豫道:“你、你们是不是,不能说话?” 其中一个侍女歉意地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空洞无舌的嘴,而后同身侧宦官一并跪了下去。 赵姝扶了他两个起身,抱起兔子就当先出去,心中闷闷的,及至她一路穿廊曲巷地到了主苑时,她特意同见到的另外几名侍从交谈,却无一例外地发现,他们竟都被生生割了舌头。 后背隐隐起了层密汗,更多的却是愤怒,她暗想恶人果然就是恶人,就是生得再好看,也改不去骨子里的残忍麻木。 是以用晚膳时,她抱着兔子只面色冷淡地坐在离男人颇远的位子。嬴无疾问她邯郸王廷的事,她也只寥寥几个字就答了,一面喂着兔子,小脸上是明显的冷对。 “你也算掌过太子印的,真就连军中诸将都不熟悉……” 其实二月邯郸内乱,正好就给了秦人的探子安插的机会,他问的这些其实早就已经查明了,只是想着攻楚的布兵,随口同她捡两句话说。 这半句未完,嬴无疾忽然放了铜箸,扬眉转了声调:“怎么一脸不快,是行宫有人慢怠?” 赵姝难得尖酸揶他:“王孙将那些人都拔了舌头,同我一介将死的质子说这有的没的闲话,何必还叫人都回避,太也小心,不嫌活的累。” “既知是赵人质子,就不许你死在咸阳!”嬴无疾突然伸手一把将她连人带兔子得扯过来,到了跟前时,又一下甩开。 桌案上一盏汤羹翻了,泼在兔子背毛同少女衣袖间,见身前两只俱是睁大眼狼狈惊骇地瞧着自己,嬴无疾意识到失态,默默捋了把兔子背上汤水,甩袖立起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第一句话的意思来。 想明白后,他无奈嗤笑,忽而弯腰,俊脸放大在她面前,趁着对方愣神之际,男人朝她颊侧故意揉搓了两下,将满手汤水黏了上去,而后他朝她耳后吹拂热气,如恶鬼低语: “命贱之人即如蝼蚁,乱世尤然,这句话你从前也说过,难道忘了么。 不过这事,还真不是本君下令的,我还不至有闲空管那阴损琐碎的杂事。早上我见你同李云虚相谈甚欢,你不知道么,除了成戊平日驯养的死士,府上一切用人,都是归李翁管的。” 说吧,对上她讶然错愕的杏眸,他有些不舍得手上触感,便又恶劣地将那些汤水抹去对方耳垂颈项,粗粝指腹抚上菱唇,一面缓缓补充:“李翁确实堪用,就是连本君都觉着太过谨慎,你若是被他挑中,或许李翁怜你良善赤诚,会亲自用烧红的利剪绞了你的舌头,叫你受最少的苦。” 知道嬴无疾不至于为这事骗她,赵姝简直似被当头棒喝了一般,突然就觉着前些日子还吃得津津有味的那缸酸酱瓜有些反胃起来。 要不是今日莽撞地问出来,她是做梦都不敢去想,那么谨慎谦恭鬓角染霜,自入府后一直对她和戚英多有顾念的李掌事,背地里的手段竟这般叫人生畏。 她颤着口想回敬些什么,却只是微启了檀口,思量后怕般得用小舌抵了抵上颚。 这个动作落在嬴无疾眼里,无异于状若挑弄迷惑。他黏腻手指刚好落在她唇角,天知道,这一刻,他是费了多大的念力,才竭力忍住想要探入一触的心思。 二人视线交融,赵姝自是懵懵懂懂地看出了些他眼底的含义,她也不怯,索性他是个断袖的。 她忽而退开一步,‘呸’得一记吐出了流进嘴里的汤汁,故作凶蛮得挥开他的脏手:“这汤有点咸,我吃饱了,要去给它洗毛了。” 嬴无疾也没拦她,只是在她出门前说了句:“这几日有医官术士过来,他们应都能诊出你非是男子,切记不要表露身份。这宫中侍从都哑了也不会读写,你倒不必在他们那儿拘束。” . 殿中的医官流水似得往来,就这么整整过了十日,当最后一位北胡来的游医含混不清地说年轻时似见过此症,却估摸着天下早已不存解症的法子后,终南的这所行宫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位北胡游医上午才走,赵姝正独自伤神寂寥,午膳前,就有哑侍从主苑过来,递了张泛青小笺,上头是那人游龙般苍劲的大篆,说是要请她同去游湖,午膳也一并在湖上用了。 她想了想喊住那哑侍:“王孙无客,只请我一个吗?” 哑侍脾气颇好地笑笑,比划了半天,见她也看不懂手语,遂只是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虽接触不多,却都十分喜欢府上这不知什么来头的小公子。 又是替她延医,又是请她单独游湖,多日不见,她心中想到那人时,免不得却又惴惴起来。 想到先前他满手汤汁捏她脸的样子,赵姝暗自腹诽,这人不会还在觊觎着自己的‘男身’吧?! 踌躇再三后,她决意兵行险招,反正此地荒寂这些哑侍也是他说过的比死士还牢靠,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再被旁人识破身份,也总好过糊里糊涂得在死前还要失身于不爱之人。 . 湖光倒映山色,岸边遍布着低矮繁茂的山茶花,画舫系靠之处,正是绵延了十余里的杏林尽头,春寒料峭,枝头的杏花却不畏寒,遍野争相着绽放。 一人长身玉立、褒衣博带,正负手立在湖岸边瞧着水中云影,不知在谋算思量什么。 耳边脚步窸窣,当嬴无疾回头看去时,不禁目中震颤,方才的谋算布局几乎是顷刻消散了。 但见赵姝一身杏黄裙裾,一手托着大野兔的屁.股,另一手提着有些偏长的裙摆,在荆棘斜坡边跳着行路。 可饶是行路姿态变扭不雅,也难掩少女娇憨天真的意态,除了易容的五官芙颊在午正耀目的日阳下显得有些苍白,却难掩清丽灵秀,即便算不得倾城艳丽,亦有种说不出的,世间难寻的意蕴。 更难得的是,少女身段风致,纤腰玉山,叫这紧窄上裳一勾勒,直是将咸阳舞娘都比下去不少。 只这么远远瞧了一眼,嬴无疾就觉着心若擂鼓,神魂亦似软了三分。 她快步小跑着冲下斜坡,立在杏花初绽的嫩枝下,也不解释,只抱怨似地提高裙摆露出莲足一点的绣鞋,同他行礼:“这女子的绣鞋也太难行路了,也不知是哪个的,襦裙一件比一件小,脚倒这么大。” 她好笑地踢起脚尖晃荡了下,便果真瞧见空了二指的缝,想来一路是趿着行来,不甚方便。 “摆膳吧。”见嬴无疾转头冷对,吩咐哑侍后就欲登船,她才暗自吐舌松气,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正松快窃喜地当先一步越过他时,不妨嬴无疾侧眸扫过,视线顿在那衣摆边绣着的一个‘郑’字时,心底里的绮念顿时散得无影无踪,他用从未有过的粗暴音调突然呵斥道:“谁给你寻的这件,给本君脱了!” 这一声连她怀里的兔子都禁不住抖了下,砸吧了下三瓣嘴,仰起头无辜地看向男人。 …… 过了午,画舫穿过重山无数,行至一处开阔湖面,日阳暗了些,微风再一吹时,就显得有些冷了。 赵姝看着男人吃毕最后一箸菜,也听过了当年郑姬在后宫荣宠六年的风光日子,她一面拿着个自制的滚筒给野兔黏走浮毛,一面欸叹扼腕,眼珠子转了转讪笑着说: “怪道她的衣衫都那么紧呢,这坏女人害了那么多人,心肠歹毒,为了你父君的喜好,竟连息肌丸这等阴损的东西,对自己都下得了手,到头连个子嗣也无。” 湖光山色,又跟着个断袖,即便是方才被他唬了一跳,这春日午后,也算是半年多来,她都未曾得享的悠闲日子了。 捏起一杯桃花淡酒浅抿半口,她黏毛的手势愈发快的流畅。 宫闱闲话,就当故事听听无妨。今朝有酒今朝饮,不过当这人要继续往下说时,她即刻起身故作惊喜地指与他远处另一搜画舫:“你瞧那船上,好多兔儿灯呢!夜里燃了同星星一道映在湖里,定然有趣。” 她自是不会傻到,要去听他将胞妹的死法。单就是一件郑姬的衣裙,他方才就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洞呢,若非船上未备衣衫,她都想快快换了这件偏窄的裙子了。 嬴无疾掩下眉间落寞伤痛,顺着她的手指撇了眼远处那只挂了兔儿灯的船,他目中阴冷唇角无声勾了下,唤来哑侍吩咐了句。 丧亲之痛,他历了两回。郑姬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有些人,却还欠着他一回呢。 但见两只船就那么渐渐离着远了。 杀人的事总还得等月黑风高来做,此刻离着天黑尚有两个时辰,他就把幽幽目光又调回到船头立着的人身后。 “唉!怎的那只船像是又远了些。” 她今日未梳髻,散着厚重墨发垂着,只用一支素木圈子在肩下松松拢了下,青丝如瀑直接将她半个后背都盖了。 因她十余年男装,发尾便只堪堪过臀下数寸,过腰封时,墨发依旧厚实,几乎将半边后腰都掩去了。 这么从后背看去时,那纤薄孱弱的模样,直若豆蔻未至的稚女。 郑姬的衣衫寻常女子都穿不得,便胜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自郑姬逝后,父君可不止一回,同他幽怨叹过,昌明宫就再寻不出第二个身段的美人了。 然郑姬是服了息肌丸那类邪门药,而眼前这人……他可记得,她从前纵马游乐,虽都是胡闹,可那一日五顿的食量,也是令邯郸酒肆的各家掌柜都欢喜期盼的。 美则美矣,他眸中热意散退,眉心淡拢,禁不住要思量,究竟要吃多少苦,这人才能穿下那妖姬的裙衫。 下一瞬,少女偏身转头,纤腰弱肩之间,玉山被杏裳托起,圆融充裕,玉软花柔朝他讨好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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