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瞧这匹赤棕雪蹄的,足顺了它两日的毛,方才我才能偷骑了一回,这般好马,邯郸城都从没有过!” 戚英才上手要摸下马鬃,赤骥便哼着声重重打了个响鼻,小姑娘倒退两步,猛然才想起送自个儿过来的人,急忙就去扯赵姝的袖子。 “别怕别怕,我制住它,英英你来摸一摸……”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高大身影矮身进来,负手冷然道:“它名唤赤骥,是本君的马。” 这熟稔梦魇的嗓音让赵姝手上一抖。 定下神来后,她回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戚英朝后扯,自个儿却硬着头皮上前半步。 嬴无疾岂会瞧不出这点小动作,他觑眼看了看比赵姝还要高出两分的戚英,也不知怎的,莫名生出丝不快来。 他压下心绪上前两步,见赵姝分明惧怕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护着身后人时,他驻足肃然道:“私乘本君名驹,成戊,你来说,此子该当何罪?” “这……秦律二十七,私动主上财货,轻则脊杖三十,重则、嗯、重则斩断手足。” 这一句出口,周遭只余马儿嚼草料的响动,无人敢应和。 戚英反应过来,当即急得低呼起来,眼看着就要上前哀告跪泣时,赵姝一把牢牢拉住她手,仰头看进那双碧色眼眸。 在看懂他眼底的戏谑时,她鼓起勇气缓声道:“从重亦或从轻,孤皆听凭王孙处置。” 如此刚直无畏,嬴无疾不由冷哼:“念你初犯,便只罚赵太子与本君牵马一日。” …… 时近年关,这一日要去巡视的军营衙门可委实不少。 赵姝从辰初陪到酉末,足足跟了有一整日。城内高门贵胄的府邸四处,小巷林立,屋宇鳞次,许多地方都得她徒步去牵引赤骥。虽给她也备了马,倒鲜少有骑的机会。 阴沉沉的雾霭里,治粟内史府邸内院的花厅廊下,她同两个亲卫分立左右,只觉着脚下酸胀肿痛,恐怕是又要磨出水泡了。 这已经是第七家了,她从前可不知,王孙储君到了年前,竟能有这么多的官衙要查。 觑眼瞄了瞄同路的两个亲卫,那两位松柏铜塔般立得笔直,先前午时用干粮时,赵姝吃完多倚了那么会儿,就被疾言厉色地喊起来。 此刻,她困乏交加,又累又饿,只觉着足下发飘。想起入质路上受到的照顾,一时又忧心起在石场的那些军士来。 咸阳的夜幕比邯郸来的晚,天地苍茫薄暮沉沉,酉末时分,那天光才要缓缓暗透。 她仰头出神地看向檐上鸱吻,长天蒙蒙,正是要暗不暗之际,偏就最叫人心生忧惶。 外祖真的会来救她吗? 倘若秦人索城要地,她又能值几座城池。 亦或是邦交徘徊,即便能离开,说不准也还要耽搁上一二年的…… “王孙!”铿锵甲胄声惊破她的深想。 “去城外弩箭营。”玄色直裾袖摆略过,那人阔步从她身侧越过,连一个眼风都没给她。 . 马踏尘扬,骏马在这样的隆冬时节疾奔起来,那凛风刮在身上,可实在是遭罪。 过城门勘验略停时,却有一件狐裘大氅兜头扔了过来。当着守城将士的面,嬴无疾转过头来,眼角温雅:“本君今日穿的厚实,倒觉这氅衣累赘了。” 被一众视线扫过,赵姝正要推拒,城门开启,那人控缰调头,半俯低了身子,一个挥鞭就如离弦之箭般纵马而去。 两侧亲卫次第跟上,她只得慌忙系了衣带,奋力去赶。 前头男人背影峻挺,因着未加冠,顶髻下半散着发,瞧起来倒颇有一段少年风流,只是那纵马控缰的势头,全不像那平日俊雅和煦的做派。 表象之下,赵姝知道,这人的狠厉狂悖,其实同从前,只怕并未有分毫褪改。 城外野村衰草,她缩在那避风的大氅里,身上回暖了些,*七*七*整*理一颗心越发清明起来。 有些事,一旦清明,便是越想越心惊——如今在秦国,俯仰无人,她所能依凭的,竟独独只有眼前一人。 即便是宿仇,她也只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她听话些恭顺些,叫他出够了从前的气。 只要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带戚英回洛邑,这些零碎磨难,她也不惧。 …… 弩箭营同来了几位内宫的老宦和御史院的文臣,或是来的急,这些人竟都也是裘衣紧裹着骑马来的。 文臣老宦平日多乘轿,他们上下马不便,这一回亦都携了牵马仆从。 赵姝看到这一幕时,免不得心里一个咯噔。 她从马上下来,缩手立到亲卫后头,蹙眉想到了从前父王的一个习惯。 她父王常年吸食丹药,较常人乏力,出行又爱骑马,是以常使美貌健朗的侍女同行,上下马时,就踏着人凳借力。 虽说父王踏侍女罕见,但出行以人为脚凳的风尚却是北地贵胄由来已久的。在邯郸时,她颇反感这一风尚,随行之人便少有如此的。 她在看那些老宦,嬴无疾跃下马,却在看她。但见她肃容僵立,氅衣已经解了递还,一双手冷得偷偷揉搓,隐约可见到冻裂的疮口不少。 他心神一紧,捏了下指间皮套。念头一转,便又带了两分薄怒——宁愿冻坏手,都不肯低头,那便受着吧。 赵姝却分毫未留意,她只是尽量垂首恭立着,视线里却闪过不安。 果不其然,那几个侍从一一在马前跪了,额头牢牢贴去黄土上,整个人缩跪成一只虾子般,就这么靠在马鞍下方。 待一行人上前见礼毕,便有弩箭营武官来分引他们这些侍从。 那武官并不晓得缘故,只是将方才赵姝的异样纳入眼底,他打量着这奴是个不懂礼法规矩的,原想斥责两句,到底是顾忌着没开口。 …… 一直等到戌末时分,嬴无疾才同众人从弩箭营出来。 骏马一匹匹被牵来,一字排开,那些侍从也自然地依次跪地为凳,独独赵姝束手立着。 便是嬴无疾也注意到了她的突兀。 他还在疑惑方才新弩的构造,脑中纷繁,一时只冷眼看着。 眼看着几个文臣老宦依次踏着人凳上马,那武官终是觉着不好,上前一步,空鞭挥在赵姝脚前。 牵马奴在大秦是最低贱的侍从,便是旁人随意打杀了也不过是几个银钱的事。这武官还是个谨慎的,顾忌着王孙府,是以才用空鞭示警。 “小小马奴,微贱若蚁,自家主君大度,就敢蹬鼻子上脸!” 这一句出口,嬴无疾依然没有回神说话。 武官心里笃定,上前立住,呵斥着要她跪下侍奉。 赵姝早已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冷意,她只当是他刻意借了这法子催折。 在武官愈发严厉的呵斥下,她脸色几转,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入城的困厄里。可当时她激愤反斥,却差点害的陪质众人殒命。 一肚子怒喝终是咽了回去,她忽的凄然一笑,重重一掠粗劣袍襟,直直跪在了鞍下。 什么辱不辱的,哪里有性命重要。 什么储君贵胄,她早已不是了。 俯身的那一刹那,有怒意森然的目光钉来,她却无暇无心去看。
第10章 共骑 在那武官再要指斥,叫她低头俯身之际,嬴无疾突然上前自牵开赤骥,他翻身上马,而后一言不发地当先离去。 众人见状亦不再多瞧,各自打马回府。独留那武官怔在当场,他素来自诩乃是个察言观色的翘楚,方才又离得近,一下便觉出了王孙的怒意。 训斥一个小奴,王孙本就是个贤良和善的,又何至于因一小奴动怒? 正局促间,新升迁的弩箭营都尉章茂携了图纸匆匆从营中出来,他是当日伏杀赵姝之人,如今投了王孙府,亦是对这两位的恩怨有些猜测。 他上前替赵姝解了围,又将一件遗落的机括图纸交给了她。 “蠢货!”待人走远后,章茂回头呵斥,“你眼里只看得见人穿的戴的,旁的不瞧么,似那小公子气度样貌,像是作牵马奴的吗?” 武官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来:“大人说的有理,倒的确是比一般儿郎清秀,一身骨头傲的很,难不成……是王孙豢的娈.童!” “放屁!那是赵国入质的太子!” 武官脚下一软,手里软鞭亦落了地。 . 入夜的风愈发冷,倒将怒气也吹歇了去。一上官道,嬴无疾便觉出她的落后来。他勒缓了缰绳,觉着自己是该去瞧着她的落魄悲屈才是。 遣了亲卫远远跟着,他刻意让赤骥一点点靠向了她骑着的那匹杂毛小驹。 及至两人差不多并行了,便转头要说话时,赵姝原本低沉的脸陡然偏开,一夹马腹就朝前要与他错开。 而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竟颇有默契地比试起来。 赵姝心口憋闷到生疼,屈辱到极致却又不能反抗,见他过来时,便生了腔孤勇决绝来。 她被分派到的是一匹还未彻底成年的瘦弱杂毛驹,自是无法同域外名驹抗衡。 引着瘦马奔至极限,而那人却直若信马由缰一般随意,时不时纵马快跑两步便又遥遥超了她。 有两回险些被他逼停,直似是猫捉耗子般逗弄。 官道过一处陡坡时,她眼中闪过狠色,马缰一转,倏然越入道旁林地岩石间。 或许是急于甩脱的冲动,冲散了理智。 嬴无疾眸色一紧,连忙控马从旁赶上。 这一处官道地势起伏迂回颇多,两旁乱石嶙峋,即便是野马老驹也未有不失蹄的时候,她这般抄近几与寻死无异。 看准一处平地,他控马亦从官道越下,摒息凝神地一气追了上去,眼看着就要跟上之际,就听的前头马儿一声凄厉嘶鸣,随即两蹄扬起轰然侧身摔下。 那一瞬里,赵姝被凌空甩起,在远处亲卫举着的杳杳火光里,她面朝星空残月,知道自己正朝一块耸立石柱跌去,一刹那间,她竟短暂的心无所念,只是在想,咸阳的星空原来如此浩瀚,往后却是看不着了。 可刺穿胸腹的剧痛未曾袭来,她后背重重撞进一人怀间,膝弯被托,一个急旋后,天上的繁星被掩,她仰头望进一双泛着月色冷意的深邃碧眸。 那双眼睛里的的色泽光芒,摄人心魄,比天上的星空还要好看。 醒过神来,先前跪地受辱的难堪又溢上心头,赵姝抿着唇不置一词地推开他,回身疾步去看自己的马。 嬴无疾就立在后头看她,看她伏在地上安抚那马,摸到马蹄断裂伤处时,又追悔莫及地撕下衣摆匆匆包扎。 一国太子,倒成了个驯马医马的好手。 眼见她三两下包扎齐整,却仍是靠在马首边固执地不说话,嬴无疾目色无情在她身后幽幽说了句:“既断了腿也无用了,就留它在这儿,莫耽搁本君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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