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了一下,赵姝便顾不得回去再换,她朝宦者令挥了下手,有些烦乱地留下句:“这天要下雨,朕自己失足,莫去牵累旁人。” 落座之后,公卿百官次第叩拜,赵姝一眼就瞧见立在左列行首的‘姬淏’。 他立在众公卿里头,身量颀长姿容昳丽。 或是在朝堂的关系,今日显得颇为板正端方,就连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也显得肃穆不少。 见他同众人一样,依礼叩拜。 隔着冕旒彩珠,二人视线相触。 他面上添了肃杀之气,略过王座时,不作稍停,如同任何一个权臣一样,对君王敬而无卑。 而赵姝目中温情被冕旒遮掩,见对方连一个视线没有给她,阶下山呼让她回神,殿宇高阔水砖如镜,能入内殿议事的这些人,往上数三代,便皆与各国王族有些挂碍。 立在前头的人,都是赵国几家大族的家主,大多都是赵戬之前就入朝的老人,位高权重,是赵国肱骨。她因从前贪玩无心理政,同这里头好几位执的都是晚辈礼,泛泛之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王座上同这些勋贵老臣议事。 一股子压抑无措的陌生感顷刻将她裹挟,朝会开始,公卿次第奏报,一桩桩一件件将近事铺陈,或慷慨激昂,或朗朗慨述。 说的事,修坝、调粮、迁民……那股子陌生骇然之感更重了,说到攻防布置排布细处,她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回忆着父王从前的样儿,她故作沉吟,只得不停地将问题重新抛向臣下,决断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禁不住朝行首的‘姬淏’递去求助的目光,可对方只是静立着听,稳若泰山一言不发。 很快的,就有公卿为新的布防争论起来,这下,赵姝听懂了些,他们争的,似乎是先前被族诛的两家的封地兵权。 见他们越发争得凶,赵姝眼前一下就掠过那日去檀侯灭族的场面,檀侯家四岁的嫡孙,同他的母亲一道,就在她眼前被杀。 现下他们争的,好像就是檀侯家的封地。 才好了一日的右眼皮陡然又跳了起来。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来缓解,忽听外头宦者隔着雨幕传来尖细的高呼:“太后携公子漆至!” 孔雀羽扇列仗开路,王座左侧升起纱帐,田氏牵着尚有些睡眼惺忪的赵漆落了座。 才一落座,田氏幽幽轻说了句:“殊儿,认输吧,大殿外头已被我的人围了。” 不待赵姝愕然质问,就听殿中一名从齐国媵嫁而来的旧臣出列上前,颇为轻蔑地直视王座,道:“大王无能误国,同旧晋谋逆擅诛我赵国功勋老臣!臣请太后垂帘,改立公子漆为新君!” 这一句出口,犹如金刚怒目振聋发聩,瞬间殿中鸦雀无言,就连年幼的公子漆都不打哈气了,小娃娃不安地轻唤了一句:“娘亲,带漆儿回去。” 直到此刻,赵如晦才举目仰望过来,却只是给了她一个且安的眼神,他踱步到那名臣子面前,皱着眉故作不解地问:“你只是一个末流的下大夫,倒也敢妄议君王无能?” 他不紧不慢,虽是责问,语意里似乎并没见多大的怒意。 漆黑的俊眸静静地盯着这出头鸟,隔岸观火一样,反倒更像是在诱这人陈列尊上罪状。 诸人皆知,怀安王辅政,实则是挟君揽权,并非真心忠君。 殿内公卿一共三十七人,实则后党七人,早已在刺客入宫那一夜,就见识了田齐埋伏在邯郸北麓的五万大军。 太后的私兵早已被剿,这些人都非是王族上卿,一开始还犹豫,直到那夜眼见为实,明白是齐王之谋,才纷纷应允共立幼帝。 “诸位,大王荏弱,过于妇人之仁,方才尔等议事也见证了,殊公子分明对军国朝局一窍不通。” “降秦质子,在咸阳待了一载,先前倒把秦兵也带来了。虎狼之国,那芈氏独女渭阳公主,何以就偏来联姻?!” “臣附议!还请大王禅位,否则我赵国必成秦之傀儡啊!” “新河君,您是三朝元老,又是殊公子之师,将来王上若被秦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当何罪?” …… 赵如晦这一问后,众公卿终于接二连三地纷纷站了出来,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奉告陈辞。 就连赵姝也看出来了,一共七人,其中两人官职最高,一为司刑的廷尉,另一人竟是执掌外郭骑兵营的中郎将。 另外五人,虽皆官职不高,却几乎个个都身居邯郸城内要职。 赵如晦看着他们,有四人他早便知晓了,还有三人,却是意外之喜。 聚沙成塔,众口铄金,因这些人从左右朝列里出来,言辞犀利纷纷箭指王座,许是互相辉映底气更足,争辩间措辞便愈发不敬逼迫。 尤其是王座上的赵姝,始终一言不发,她先是惊疑地扫了眼威仪笃定的田氏,而后紧抿着唇,极度不安地盯着下首的赵如晦。 “殊儿,照他们说的做罢,齐人五万骑兵绕道燕国截留了五座城邑的战报,兵临城下了。”田氏安抚幼子,好似闲话家常般:“禅了位,你要留在赵王宫也好,回洛邑也罢,都可。” 任由她说话,赵姝并不理睬,她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只是瞧着赵如晦。 朝堂政局她看不透,可赵如晦的神情她又哪里看不懂。 若是真的要废她而立田齐幼子,他若真被城外五万人马拿捏,绝不会是这番模样了。 群臣哪里知他二人私下牵连,见怀安王同新河君似乎都默认沉吟,便有一名原本中立派的下大夫甚至都出列,竟是主动附和起后党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有公卿回过神,开始反驳的,可也怪哉,偏生王党与旧晋的数人,没一个主动开腔的。 “既然你们都能将吾王过错列成罪赋了,听着也都在情理之中。”赵如晦终于朗声斥断了这些人的吵嚷。 殿内静了一瞬。 便有一名后党对田氏的方向拱拱手,朝赵如晦说:“怀安王您是旧晋遗族,若是您也能认可吾等,相信太后与新王必然还会重用的。” 赵姝屏住一口气,且等着他发难。 但听他颇有些阴郁地笑了笑,眉宇间却是一派温润似水,扫视了众人一圈,缓声答:“这回人该齐了。” 却忽然翻了脸,扬声:“妖言惑众,背主谋逆之徒,按律,当车裂弃市,再夷三族!” 他方击掌,顷刻间便有百余名玄甲持刀涌入,轻易就将殿中公卿尽数制住。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名后党顿时噤声,王座一侧的田氏却是无惧,她将幼子推给侍女,掀起纱帐就走了出来。 “怀安王你好生糊涂,可知齐王已陈兵北山,难道为一竖子,要与齐国为敌?”田氏虽为女子,她挡在王座前,这一声斥,气势却全然不输君王。 赵国这一年来边防空虚混乱,果然听着齐人竟也乘虚而入,就有胆小的公卿不安起来,试图说和。 赵如晦掀了下眼皮,本是连觑都懒怠多觑她一眼,为安群臣之心,他还是在动手前添了句:“陈兵北麓,齐王近年日益怯懦了,号称五万,也只敢派一万一千人,化整为零,避开城池,从密林深山中,匪盗一般入境。” 见齐人精心安排的兵力被他轻易戳破,田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对方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这是已然受制了,她当即面如死灰,只是还强撑着。 阶下诸卿分作两堆,禁军将后党七人,连同那名最后开腔的中间派下大夫也一并围困起来。 略有些迟疑地扫了眼上方,赵如晦还是对禁卫长点头:“今日我赵国众肱骨皆在,就不必另择日行刑了,大王仁善,车裂酷刑就免了,赵国日弱,就在这大殿之上,用这些贰臣奸佞的血祭奠先祖。” “大王,大王!微臣只是附和了一句,我族中夫人还是先王庶妹之女,您……”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新河君赵穆兕一刀捅在了右胸。 赵穆兕重咳了两声,跛着腿将刀上鲜血甩向镜子般的水磨砖地,面对另一侧的公卿道:“老夫辱没斯文了,可老夫只认宗庙社稷,我赵国!也只认王上一人?” 眼看着禁卫就要对后党七人执刑,赵姝连忙偏过头,对侍从道:“还不快送太后与小公子回去。” 血溅玉阶,赵姝不忍多看,忽然听得身后公子漆稚弱的大哭声和一个有些熟悉久远的男子音调。 “田氏妖姬,你迫我廉氏灭族,今日,就用这僭子的命来偿还。” 原来去岁降国,廉羽就投靠了旧晋,他一直是赵如晦在秦国的一枚棋子。 赵姝回头惊见,尚来不及出言,廉羽举高手拼力一掷,稚儿被他从王座撞在大殿里的石柱上,哭叫声当即止息。 公子漆脖颈怪异得歪在一侧,分明是折断了,连医官令都不需寻了。 “啊!——”怔愣片刻后,田氏一下卸去先前气势,尖利嘶吼着跌撞着扑向阶下,将公子漆尸身抱着,口中不停哭喊着,“漆儿,漆儿!” 夹杂着后党被屠时的哀嚎,议事大殿如沸,赵姝无暇去问廉羽,就被田太后一声声状若痴颠的唤声引去。 “你不是专研医术,殊儿,你过来。” 赵如晦阻拦不及,就见赵姝已然将田氏护在身侧,田氏虽痛心若狂,身上也没兵器,只是不停地叫赵姝救公子漆。 二人对望一眼后,赵姝垂下脑袋,闷声说:“君侯见谅,现而今,她只是一介无势无倚的先王妇人罢。” 本也没必要取这样一个妇人·性命,赵如晦无奈,在后党皆被乱刀屠戮示众后,他才令底下人清理,顺道将田太后送回内宫。 余下的二十九名公卿目睹这一场后,皆是受惊,可又很快调整过来,就那么看着禁卫一具具尸身处理着。 …… “慢着。”殿外突兀的音调,让赵姝浑身一抖。即便是闭着眼不看,她也能猜度出来人是谁。 那一瞬,她几乎从方才的杀伐惨相里脱离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若是莫名现身,那必然是比田氏作乱更危险莫测的存在。
第86章 黄雀(终) 即便是再不愿回头, 在瞥见了赵如晦面上罕见的惊异神色后,赵姝也只得迫着自个儿去面对。 僵硬地起身,视线从廉羽、新河君、众公卿以及一地的血痕上缓缓移过,最终停在一人黑袍玄甲的高大身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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