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只在气头上,罚跪你们也莫要太认真了,大娘子真有好歹,大家都不好交差。” 祠堂外两奴婢笑笑:“郎君安心,大娘子平日里对奴婢们知冷知热的,奴婢们省得轻重。若是郎主来了奴婢们定知会娘子。” 听他们这么说,崔逢月更是安心。 “逢月。”低低的声音从她身后的远处传来。 循声望去,瞧见崔行俭趴在院墙上冲她招招手,她面带俏皮笑容走了过去。 “阿兄,你这六品员外郎怎么也学起了那些登徒子!”记忆中,幼时调皮的崔逢月受罚时,崔行俭也是这样偷摸给她送吃送喝。 崔行俭也不反驳,把两个软垫递给了她:“给,现下虽不用跪着,但一会儿父亲来了可是要装好样子。快,悄悄绑在膝下,父亲过来时,门外的奴婢给你通风报信,你可跪好了,他瞧着气消这事就过去了,别再和父亲顶嘴。” 崔逢月仰头接过软垫问他:“阿兄那边踩得可稳当?” “你小瞧你阿兄了,虽然许多年都未曾这么干了,但小时候为了你可没少练。” 崔逢月压着笑声道:“阿兄如此温润体贴,定是京城世家贵女最理想的夫君!” 崔行俭怔了怔,随即唇勾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道:“阿兄走了,你好好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高氏来到祠堂,得了奴婢报信的崔逢月端端正正地跪着。 “逢月,不是阿娘说你,你就敢这样抛下阿耶阿娘跑了!你真真要气死阿娘了!你瞧着吧,你姨母定要痛骂你一顿!起来回房吧!” 崔逢月没有等来皇后的痛骂,却等来太后禁止她入宫,想再探听裴远愈的消息难上加难。
第19章 坦诚 紫宸殿御书房内,皇帝坐于书案前,太后、太子、舒王、程振元依次坐在书案左边的座椅,而书案右边的座椅,坐着左右丞、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御史大夫和崔怀亮。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崔尚书,你作为主审,说说裴九洲一案吧!” 崔怀亮先是将这些日子审讯情况捡了要紧的回禀,最后恭声道:“裴九洲谋逆,有书证、物证和人证,证据确凿,依据大魏律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罪,其子裴远愈年满十六,应判绞刑,其女裴书怡流放三千里,其余裴家人等依据血缘的远近,判流行等。” 太后面带笑意看向皇帝,但笑意中透出的探究叫人琢磨不透。 皇帝揉了揉眉心,似乎十分为难道:“朕与裴九洲一同养在太后膝下,说是兄友弟恭也不为过。如今他已经去了,只剩下这一儿一女,想想法子,都议议。” 尚书右丞道:“臣以为,谋逆大罪,除了裴家之外,与裴家有瓜葛的也应查处。” 太后面上的笑意冷了下去,看向他:“哀家与裴九洲瓜葛最深,你是不是疑心哀家与裴九洲勾结,连哀家也要查处?” 右丞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臣以为,崔尚书是裴九洲的儿女亲家……” 舒王讥笑一声:“右丞,先不说这里坐着的皇亲国戚,哪个和裴九洲没有交集,就说崔逢月,不日便与我为妃,尽在御书房说这些无关紧要,如此胡搅蛮缠,你居心何在?” 右丞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太后沉声问道:“是么?崔尚书,你与裴家还未行纳征之礼,还算不得悔婚,不愧是掌管刑部,律例熟知得很。裴家如今也高攀不上崔家了,那如此哀家替裴远愈做主,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吧。”说罢转身看向皇帝,压根不抬眼瞧地上俯身跪着的崔怀亮。 “行了,今日就只说裴远愈之事。”皇帝不愿多说其他。 “臣惶恐,有一言不得不说。”崔怀亮继续跪在地上道:“先帝时,若是犯谋逆大罪死刑可由宫刑代替,太后辅政之时,觉得宫刑对男子太过残酷,圣人纯孝,废除了此刑。” 哪里是太后觉得对男子残忍,明明是她恨这宫刑叫徐远山成了内侍,刚执政,便把宫刑废除,当时还下了旨意,来日大魏若有宫刑,必得由徐远山行刑。 所有人的瞳孔在这一番话都放大了,继而死一般的沉静。众人各怀心思,但这个结果是所有人愿意看到的,命在但威胁没有了。 皇帝沉思了半晌:“太后娘娘,按照本朝律例,判绞刑;或是朕恢复先帝旧制以宫刑替代。”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帝,那便如此,哀家谢过崔尚书给裴远愈留了一命,但断了裴家的根。至于裴书怡,哀家听闻你要纳她入宫。陛下看着办吧,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太后起身,施施然出了书房。 翌日,宫中传下旨意:裴远愈关入掖庭,由金吾卫看守,十五日后施宫刑。裴书怡为二品德仪,择吉日入宫。 与永兴宫丹凤门仅隔着丹凤大街的翊善坊,是皇帝赐给宫中得势内侍总管的宅邸。程振元的宅院于此,太后掌权时得势的徐远山宅院也在此坊。 正午时分,一辆普通的车舆直接驶入了徐远山宅院。 太后环顾了徐远山的书房。还如同六年前在宫中一般简单。书案上摆着诗筒、笔格、紫毫笔、松煤墨锭、辟雍砚,房内的装饰物除了桌椅外,就只有在书案后一轴轴的书卷。 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心疼她政务繁忙,在宫中帮着她朱笔御批,她难得空闲地在书房暖阁内躲懒小憩。乌金西坠,余晖洒在暖阁的直棂窗上,注视他一丝不苟地批阅奏章许久,见他仍旧沉迷于政事,鞋袜都不穿,光着脚丫,悄悄来到他身后,作乱似地执起他的手,拖着他到无人的院中晚膳小酌。 斜倚在他肩上,如同小儿女般饶有兴致对着变化无穷的晚霞,而他的目光始终留在她的脸上,直至昏暗将袭晚霞欲褪,他举起酒杯吟诵:“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1) 那时的她何等惬意! “太后娘娘安!”身后传来了熟悉但透出一丝虚弱的声音,把太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过身来,扶起跪在地上徐远山,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定是因为她如通常妇人的打扮。 半年有余未见,太后语音有些微微抖动道:“起来坐,别叫太后,叫淑慎。” 徐远山起身坐下,情深款款地看着她。 他与她,隔着时光与权势,隔着身份与地位,隔着造化弄人与情非得已,还隔着她的野心与他的淡泊。但这些隔阂,终究还是败给他们的情深缱绻。 “淑慎,”徐远山开口有些哽咽,“你若不回京中,过几日我定要去东都探你。” 太后眼中自带的一丝凌厉在他一句“淑慎”后化为无形,正欲开口,却被他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咳喘打断了。 只见他用巾帕捂住了口鼻,一刻不停地咳,半炷香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色如土,太后慌了手脚,急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替他抚胸按背,好一顿揉搓,他才缓了过来。 徐远山将巾帕死死攥在左手,从书案上拿起一药瓶倒出五粒于边几上,右手拿起药丸吞咽了下去。 喝了茶盏里的一口清水后,徐远山面上又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的神情:“淑慎,吓到你了吧!我无事,前几日偶感风寒,染了咳疾。” 攥着巾帕的拳头有些发白,他胡乱将巾帕压在了书卷下。不用看都知晓巾帕上定是鲜血淋漓的。他哪里是染了咳疾。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质疑,但今日她有更要紧的事:“远山,我想叫你救一人。” “淑慎,你知道的,六年前,你还朝圣人,我便吃斋念佛,不再插手宫廷之事。” 太后能够掌权,还朝后能全身而退,徐远山功不可没。这功不可没之后,是他徐远山狠厉的手段和一条条人命。自她在东都颐养天年,他便在神佛面前立誓,不再参与皇家的恩怨。 太后点点头道:“远山,九洲去了,九洲去了,九洲去了。”说罢,掩面失声痛苦。 徐远山几日前知道裴九洲被射杀,也知道这她对这孩子的疼爱,甚至裴九洲五岁时其父战死沙场,她还叫这孩子唤他亚父,说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他一无根之人,不是亲生儿子,送不送终的又有什么分别! “淑慎,大悲伤身,我盼你好好的。”拿起一干净的巾帕,走到她跟前,细细地给她擦了脸上的泪,一如往昔在她跟前伺候。 太后却抓起他的手,有些气息不稳道:“远山,你定要出手救裴远愈!” 看着她的泪,徐远山一时有些为难,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仰头望着天花的藻井,半炷香后,又扶额沉思了片刻,起身在徐远山耳边说了一句话。 太后语罢,徐远山呼吸急促,瞳孔急剧胀大,整个人呆若木鸡。 片刻,他泪流满面,“扑通”一下跪于太后脚下,双手环于她的膝上,前额贴着她的脚面:“淑慎,这些年,委屈你了!为何不早些时日告诉我!” 太后再也顾不得礼仪,跌坐于地,扑到他怀中,泪如雨下。 “这些年,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好好的京兆尹,因先帝的疑心,自宫为内侍。许多事情,我不敢多说。” “淑慎,莫要内疚,为内侍监待在你身畔的那些年,是那样的肆意与畅快。”轻轻搂着她温声道。 又在她耳边呢喃:“求您赏奴婢今夜一晚!” 酉初(2),徐远山书房外的小院摆起了晚食。 院里的牡丹开得雍容妍丽,太后还是斜倚在他的肩上,一样的人,一样的朝霞,不一样的闲谈,不一样的心境,心更近。 “远山,九洲心中一直敬你如父,他是个聪明的,定是看出些端倪,不然断不会在去年打听裴家、打听我嫁入宫前的事情。如今他人去了,我万不得已又回宫中,叫你失望了。” 徐远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又吃了先前的几粒药丸后,才道:“淑慎,我懂的。你若不回宫中,怎么还是那个我的睚眦必报的太后?以后你好好的,我盼着你好好的。” 太后转身面对他,温意絮絮说道:“远山,从来都是你伺候我沐浴更衣,今夜叫我伺候你一回,可好?” 徐远山眼底满溢出了笑意点点头。 入夜,湢室里,徐远山自自宫后第一次与太后彻底坦诚相待。他怡然自得嘴角上翘地躺在浴盆中,任由太后细细地洗着他的长发、身子,直至她的手触碰到那个小半个碗口大的疤痕,他脸上的肌肉才微微扯动。 一炷香后,销魂急促的喘息交织着欢愉荡漾着,门外守候的孙傅姆潸然泪下。 裴远愈被施宫刑,崔逢月自然心痛,但只要能留下性命,大魏太监娶妻稀疏平常,能与他一起就好。 她入宫无门,也不知道裴远愈怎么样了,只好日日在太极宫承天门徘徊,看看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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