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振说完这句话,金吾卫立刻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如同猎豹弓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要飞奔出去擒住猎物。 却见裴远愈带着一丝丝凉气,又带着几分不屑勾唇笑了起来:“本大元帅这是奉命行事,你如此大胆地将军情隐瞒下来,朝野震怒,任凭谁想救你,恐怕是有心亦是无力了。圣人本想叫你颐养天年,奈何你之前作恶太多,为了节愍太子,私制龙袍,谁还能保得了你的性命!” 话已至此,程远振知道今日定是难逃一死了。可被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取了性命终是心有不甘。他垂死挣扎道:“远愈,当年你落入尘埃,是我给你指了条明道,让你入了咱家门下,又调教你得了圣宠,这些年,你给咱家办了不少干净利落的事情,虽然你不肯叫我一声干爹,但在外人眼里,也算得上父慈子孝。念在往日的情分,咱能不能打个商量。如今你是圣人的宠臣,只要你肯出力,想必圣人定能让我致仕,颐养天年。” 裴远愈静静地坐着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整整半炷香的沉默后,挥了挥手,所有侍卫都退出了屋子。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未行宫刑之前,送入我房中的女子是不是舒王的外室!那日我喝的酒中到底是被下了什么?” 程振元猥亵地笑笑:“原来大元帅还惦记着女人的味道。舒王将人都送给你了,到底是谁,你不明白么?酒中自然下了大魏的助情花,圣人有时也愿意用在裴贵妃身上。只是你如今已是内侍,用了徒增烦恼。” 看来程振元知道也就这些,多说无益。 裴远愈站起身来,缓缓道:“您在宫中四十年,走到今日,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如今便是去了,也该无憾!裴某记得您昔日教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根之人,更是得下得了狠手,这些你都没忘吧!上路罢,我好与圣人交差。” 程振元知道大限已到,面目也狰狞起来,面部的肌肉不住地痉挛:“那我再教导你一句!咱们都是圣人的家奴,如今干爹老了,圣人腻味了,但你别忘了,你也有老的一日!” 裴远愈原要离开,听了他的话后回过身来,脸上牵出一丝嘲讽:“你今日种种,叫裴某看清楚一个道理,这些腌臜之事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你若下辈子投胎还是太监,可千万记住这个教训。” 程振元听后近乎疯狂:“裴远愈,你别以为你藏着的心思我不晓得!咱家知晓你不信神佛,不信诅咒,但崔逢月未必!咱家今日若死在你手中,我便下在十八层地狱诅咒崔逢月今世不得安生!” 话音刚落,只听裴远愈吩咐:“先将他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再将他千刀万剐让他魂飞魄散!我让你到了十八层地狱拿什么诅咒!”说罢,再不管身后程远振的呜呜悲愤之声,迈出了门槛。 回宫复命的路上,裴远愈一直阴沉着脸,张继跟着,一句话也不敢多少,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程振元死前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人都是送给你了,到底是谁,你不明白么? 他中了助情花,虽是头昏脑胀,飘飘然,但不至于区分不出到底是崔逢月还是别的女子,即便再像,他也不可能出错。那天的女子一定是崔逢月,一定是她。 但舒王决计不可能将崔逢月送给他,崔逢月到底是怎么入的掖庭? “大元帅,快勒马!”张继一声大叫,裴远愈才发现竟然已经驰马到了永兴宫望仙门。宵禁后,他得出示金鱼符才能入宫。 裴远愈翻身下马,将张继拉到一旁,悄声问道:“我被关入掖庭时,崔逢月到底都做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与我。” “助大元帅逃离之事您清楚,后来您入掖庭,崔家娘子瞧着舒王不对劲,叫属下暗中,说舒王要给您送女人,后来属下调查到他的外室行踪,以及外室妹妹的行踪,最后崔家娘子还闹绝食不愿嫁给舒王,可不知后来……” 张继后来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崔逢月早就知道舒王的计划,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叫他与别的女子发生关系,那日的人一定是崔逢月!儿子是他的!定是他的!否则那天地藏奴的那句“阿耶”不至于叫她贴身婢女弄棋惶恐至此!崔逢月这是移花接木!这娘子,简直胆大妄为!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他有儿子了!那两个出生时就打了一巴掌,后来长大又抢他东西的人是他儿子! 惊诧过后,裴远愈又眉目俱柔,嘴角上翘,脚底生风地往前走,眼见要撞到跪在地上的来福,小东子忙道:“干爹,跟前有人……” 裴远愈猛地止住脚步,回头对小东子一脸不悦地道:“日后让内侍都叫大元帅,你也一样。” 我自有人叫爹,用你瞎叫什么?裴远愈心中暗道。 转身问来福:“何事?” 来福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大元帅,皇后娘娘叫您快去救舒王妃!” (1)饱饫烹宰,饥咽糟糠,出自《红楼梦》。饱腹时鱼肉等美食也吃不下,饥饿时糟糠等粗食也很满足。
第56章 灭顶 清思殿内,皇帝肃然坐于上首,皇后、太后、舒王、宁贵妃、崔逢月坐在了下头,唯有沈暖烟和崔明珠跪在了地上。 “宁贵妃,说说吧!这么晚还教朕从华妃宫中出来,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到底为了什么?” 宁贵妃福了福身说道:“圣人,今儿臣妾午后小憩,刚醒来不久,崔家二娘子便来臣妾宫中,犹豫再三,说这些年来日日良心难安,如今再不说出来,怕是有愧皇家对崔家的圣恩。” 皇后冷眼看着宁贵妃,面上依旧是雍容华贵的笑意:“如此说来,崔家到底做了什么,有负皇家圣恩?明珠,你自己说。” 对上皇后,崔明珠有些胆怯,但想到自己过往所受,再想想她日思夜想的将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沈医女在舒王妃大婚前购得西域迷魂散,妾疑心此药乃交给舒王妃所用,以此混淆皇室血脉!” 她话音未落,众人皆在疑惑震惊之中,舒王大怒,一掌劈到她的脸上:“不要命了,在圣人跟前胡说八道!” 崔逢月目光幽冷地逼视崔明珠,她从未想到,自己妹妹会背叛自己。胸腔瞬间被什么堵上,呼吸困难。沈暖烟也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崔明珠,目光如同千年寒潭的冰水。 宁贵妃示意舒王坐下:“圣人,卖药的胡医已经招供了,确实是沈医女从他那里购得迷魂散。” 皇帝点了点头,幽幽开口:“崔二娘子说舒王妃混淆皇家血脉,那奸夫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崔明珠身上。被舒王打了一巴掌后,她前所未有地镇定,抬起头,红肿的脸上含着成竹在胸的笑意看着崔逢月,从嘴里吐出了三个字:“裴远愈!” 这三个字让崔逢月有些眩晕,窒闷呼吸之后,她的五脏六腑仿佛在身体中移了位,骤然剧烈疼痛,攥紧了拳头才不叫人看出她手指抖动。余光看见沈暖烟,她倒是一脸坦然。 不能慌!不能慌! 定了心神,崔逢月慢条斯理地开口:“明珠这是失心疯了么,勾结胡医,构陷沈医女,还如此污蔑圣人的股肱之臣和自家阿姐。” 皇后嗤笑一声,看了一眼孙傅姆。孙傅姆会意,走到崔明珠身边,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礼后,转向崔明珠,冷冷道:“崔二娘子真是失心疯了。崔大娘子嫁给舒王前,贵妃娘娘派了女官教导舒王妃规矩,定是验过身了。大婚之夜,舒王与王妃情深缱绻,喜帕等物王府符公公呈递给奴婢瞧过。王妃有孕,圣人派奉御亲自给舒王妃把脉,府医及沈医女皆为见证。王妃早产奉御也说,双生子的定是要比单胎要早些了,且李侍妾给王妃下药,王妃因双生子险些丧命,人人皆知。如今崔二娘子起了这个念头,就该拔舌剜心。” 崔明珠脸色逐渐发白,但仍旧心有不甘:“崔逢月与裴远愈之前情投意合,大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怕是不想侍寝才叫沈暖烟给她迷魂药,那谁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到底是谁的……”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卷书卷重重地砸到了崔明珠身上。原来是太后。 太后顿时大怒:“贱人如此攀扯,不怕哀家立时将你处置了么!裴远愈一直囚禁掖庭,直到舒王大婚那一日才与崔逢月见面!他如今为内侍,哪里来的孩子!” 被书卷击中左肩的崔明珠痛得蜷成一团,但仍旧忍痛挣扎道:“即便如此,那沈暖烟为何要购得西域迷魂药,叫她说说到底用于何处了?” 皇帝看着崔明珠越说越不像话,略加思索,淡淡道:“沈医女,药用于何处?” 沈暖烟咬着唇,恭恭敬敬地跪着,一言不发。殿中的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半炷香,她抬起头,声音不大但却异常坚定:“臣女不能说。” 这是明晃晃的忤逆皇帝,是抗旨不遵。 皇帝看向她,眉头轻皱:“既如此,金吾卫,送她去掖庭,叫章德云问出药到底是给了谁。” 起身的沈暖烟坦然看了崔逢月一眼,瞧见她依旧端然坐着,纹丝不动。沈暖烟欣慰地笑笑被金吾卫带了下了去。 崔逢月心急如焚,怎奈此刻她却不能轻举妄动,如今只有裴远愈,才能将沈暖烟救出掖庭。要找人将消息递给他。 她抬起头,云淡风轻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拿起一盏茶,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一直狐疑看着崔逢月的舒王森然道:“圣人,还是请裴大元帅来听听。” 皇帝点点头。 章德云原是程振元的心腹,程振元能从掖庭跑出去少不了他出力。事情经过金吾卫已经和他讲得很清楚,他眼前有个了这个机会,能将裴远愈拉下马,自然不遗余力。 沈暖烟掠过掖庭里的各种刑具,心怦怦乱跳,眼前闪过崔逢月明眸善睐的眼和爽朗的笑,她顿时安静下来。 章德云一脸阴骘地挥挥手,立刻有内侍将她的手脚用镣铐束缚住,腕间踝间生疼,似乎连带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但沈暖烟明白,这是痛的开始。 “劝沈医女还是如实地说,免得日后咱家见了沈太保尬尴。” 沈暖烟轻轻摇了摇头。 章德云一脸平静,挥手将刑房内的小太监都遣走,才低声对她说:“咱家知道沈医女有情有义,不如咱打个商量,你只要招供药是裴……裴大元帅叫你取的,咱家保证不牵连舒王妃。” 沈暖烟眉眼一挑,说道:“章公公真是以为我吓傻了么,诬陷大元帅,与诬陷舒王妃有何区别!” 心思被人道破,章德云恼羞成怒,高声叫道:“来人,上夹棍,用拶刑!” 立刻有几个内侍上前,把沈暖烟攥紧成拳的手掰开,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直放入夹棍之中,还没等沈暖烟挣扎,两旁行刑的内侍用力一拉夹棍两侧的铁索,疼痛骤然由流血的十指直击心脏,沈暖烟不由自主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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