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笑犹未了,金妈上来报:“可以用晚膳了!” 晏然再回头看时,背后大红灯笼高悬,灯笼上金粉写就的“晏”字随风打转,堂中紫檀圆桌上已经布满饭菜,身着罗裙的小姐姐们俩俩一组,手捧剔红漆盘,在游廊与金英堂间往返穿梭。 高悬空中的明月,毫不吝啬地将光芒倾囊泻出,如纱般的月光笼罩着晏家宅院。 这是晏然正式回到家中的第一顿晚餐……
第19章 19分房 上午赶路太过兴奋和劳累,中午的螃蟹宴,晏然并没吃好,下午补了一觉,方下五脏庙早就咕咕抗议,瞧着眼前琳琅的美食,她不由见猎心喜,一手扶着肚皮,一手高举银箸,注意力集中到手腕上,眼睛盯住盘中最大的鸡腿,快、准、狠,完美捕获“猎物”。 这是她多年积累的饭桌经验,一只鸡两条腿,若不先下手为强,就要被小舅舅和姨母们抢去,那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喂不饱的孩子。 食物面前,人人都是小野兽。 晏然盯着手中猎物,嘴角得意地向耳根儿一扯,在她粉嘟嘟的小嘴与油滋滋的鸡腿,仅离半臂远时,啪嗒一声, “猎物”砸落,紫檀木的桌面上蹭出一抹油呼呼的痕迹。 晏然心里一慌,立刻抬头寻找“捣乱者”,刚刚敲打她筷子的筷子,来自右手边,“娘......” 王氏收回手腕,手里擎着两根乌木三镶银箸,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上布满“嫌弃”二字,宛若托塔天王初见哪吒。 晏然抿着小嘴,懊恼自己失礼,离开谷兰庄时,外祖父有提醒她——晏家礼数多。 她快速瞄了一眼众人,众人皆停下手中筷子,像看乞丐似的看着她。 晏然准备道歉,歉意之词还没酝酿好,就听王氏喝道:“大人还没起筷,小孩子何以先吃?你是没见过鸡腿?还是没吃过饱饭?你外祖就是这么教育你的?”王氏拧了一把晏然圆乎乎的脸颊,愤然诘问:“ 还是回了家,仗着父母在身边,就以为可以不用规矩了?” 晏然被骂懵了,心里一委屈,道歉的兴致也没了。 晏家规矩这么森严?小孩子吃饭也管这么多?不是说饭桌上不教子吗?晏然隐隐觉得这个家与她八字不合,她揉着火辣辣的小脸,乌黑如豆的眼珠滴溜乱转,她以外来人的姿态再次审视这些亲人—— 首先,坐在上位的晏庭海,眉头微蹙,虽没吭声,可老人不怒自威的模样,着实把她吓得脊背生风,“狠人话不多”,晏然心头突然涌出这样一句话。 这个结论,并非无根无据,谷兰庄有个猛爷爷,家里常年备有成捆的藤条,打孙子时从来不说话,隔村还有一个哑巴,打起架来,尽下死手...... 晏然把眼神向左移,晏庭海左手边是晏晴,这个姐姐外表文静,可在晏然眼里,晏晴的眉眼间总是流露想要冒尖出头,时刻打压她的嘚瑟劲儿。 晏晴捕捉到晏然的眼神,微微一笑,“礼记有云‘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 流歠 [liú chuò] ,毋咤食 咤食zhà shí ,毋啮骨’,不学礼,无以立,对吧?母亲!”她看似教育妹妹,但却是对着王氏说,富裕的生活和长辈的偏爱,让她连头发丝里都充满优越感,她声音好听,软糯中带着铜铃般的脆生,她嘴角天生上翘,与晏然同出一辙,这都是王氏基因的功劳。 晏晴的话,让晏然本来惶然的心更加不爽,姐姐此言何意?我还没吃到嘴,怎么就告诫我毋啮骨,毋抟饭,好像我有这些毛病似的?如此上纲上线、抓尖要强,日后未必好相与,哎!这一家子,我要向谁靠拢呢?越想越烦躁,晏然负气把筷子插到米饭上。 “这样不对!”晏晴伸手拔起筷子,放在桌上。 晏然脸颊鼓成河豚,怒视晏晴,警告她少多管闲事,谁知晏晴根本没看出妹妹眼神里的震慑,她轻快地敛裾起身,跑到王氏怀里。 晏然的愤怒之光扑了个空,扭头再看王氏,她正轻抚晏晴的脸颊,温柔道:“还是晴儿乖,你妹妹在乡下时间久了,举止难免粗鲁,你是长姐,以后要多教导妹妹。” 晏晴笑着说没问题。 晏然憋嘴,气得脸色惨白,平日巧言善辩的小嘴,罢工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只是一味的难受,这个晏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 “小孩子慢慢教,你别吓坏孩子,” 晏承恩捡起桌上的鸡腿放回晏然碗里,“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孩子咱们没养过,也没教过,刚回来头一天,就立规矩,你这做娘的也太刻薄些!” 父亲的一席话,让晏然忽觉心窝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你才刻薄!”王氏嘴上不服,可被晏承恩这么一训,也开始反省自己,她松开抱着晏晴的手,抬头又见晏然身着朴素,两眼噙泪,心肠便软下来,夹起一块儿鱼肉添到晏然碗中。 尽管如此,晏然还是心情一落千丈,好在小孩子记性一般,饭程过半,她便开始琢磨起更实际的问题,晚上睡在哪里?会不会和母亲一起睡,在谷兰庄,贾婆子每日都哄着王秀儿睡着,才去安寝的,晏然想,如果晚上母亲哄她睡,她就原谅她。 想着晚上睡觉的美事,不自觉小腿晃动起来,心里乐呵着,饭又多吃了两口,耳旁时不时传来晏承恩阴阳怪气的言论,什么女儿家虽然不能承继中祧,可毕竟姓晏等等。 晏然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祖父听的,因为她看到父亲说话时总是偷偷瞄着祖父,可现在她也无暇想那些了,满脑袋里全是晚上搂着母亲一起睡觉的事情,她太想了,因为记忆里不曾有过。 很快,随着丫鬟们流水般的撤掉碗筷,金英堂内,除了王氏,金妈还有她本人,其他人亦都流水般的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烛光摇曳,秋风瑟瑟,晏然望向窗外,他想起王家大院那些人,还有大黄狗、小马驹、以及刚生完崽的兔子,槐树下的蚂蚁窝......平日这时,外祖父都抱着她在院里纳凉,在蟋蟀的嘘嘘声中,认星星,辨云彩,猜测第二天的天气,是下雨还是刮风。 现在想想好像上辈子事,尽管她才五岁。 转头看向金英堂内,被人唤作金妈的胖媪正在点香,“少奶奶,二小姐以后住哪个房间?今晚如何安排?” 王氏微阖双眸,良久才低声道:“现在家里还有四个空余的一等客房,二个二等客房,西侧院还有一个书房,南院有个闲置的库房,要么把一等客房收拾出一个?” “少奶奶说的没错。”金妈拿起白瓷茶壶为王氏续上一杯滚烫的茶水,热气夹杂案几上的香雾,直冲屋梁。 晏然坐在离母亲较远的一张梨花圈椅上,她也不知道她怎么选这个位置,可能还是有点怕生,潜意识想离门近一些,离大人远一些。 门口匆匆走过的仆妇丫鬟,看见她后,都放缓脚步,有冲她笑的,也有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打量她。 晏然小脚悬在空中,走看看,右瞧瞧,她不介意自己是个展览品,她心思雀跃,静静等待母亲的安排,心中合计着她的美事,想着想着,眼睛弯成玄月,思绪在温暖的小床中徜徉。 “依老媳妇看,西侧院的书房虽然小点,但是个套间,以后给二小姐买个贴身丫鬟,两个小孩子住足够了,关键是那个院子清净,虽然离玉烟阁是远了一点,但也不妨事,”金妈似说到兴致处,嘴角一扯,牙花子露出半截,“咱们晏家,虽然不是族里的大宗,但可是最富贵的一支,每年上来的亲戚都有十几波,客房还是要给这些贵戚留着……免得到时……” 王氏听得很认真,微微点头。 金妈顿了顿,一双浑浊的三角眼死死盯着王氏的脸看,见她不语,近一步压低声音道:“那时可是奶奶在众亲族里最长脸面的时候。” 金妈说话时躬身撅臀,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把王氏娇小的身躯吞噬其中。 “是啊,”王氏低头抿着茶,想起宗亲眷属们上来时,对她奉承、夸赞的样子,王氏的心就像掉进蜜罐子里一样舒坦,做为一个没生出儿子的少奶奶,她的日子,在旁的女人眼里是奇迹。 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资源分配者,王氏还是有些犹豫,“只是小书房是不是有些……晏晴可是一人独享了三间房的阁楼,这小孩子好攀比……” “就因为好攀比,才要压她的气,待日后二小姐学会了晏家的规矩,少奶奶再给她置一处好院子,做为奖励,岂不是更好?” 王氏觑着晏然,见她正盯着身后屏风上的水墨画发呆,完全没理会她们的谈话,心中有一丝失落,扶头苦笑,这孩子自回到晏家,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真像个傻子。 “也罢,小孩子,有地方住就不错了,”王氏心里暗自合计:西院的小书房,虽然小些,但比谷兰庄的房子不是强百倍?我不能用自己的见识去揣度小孩子的需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而已,我实在是多虑了,暂且让她先住着,日后长大了,再换个更好的房间也不迟。 王氏呷了一口热茶,吩咐道:“那就住那个小书房吧,正好里面床、椅、桌都齐全,也不用另行配置了。” 金妈得令,走到堂门口,摆手叫来两个小丫鬟,命去收拾西院书房,把放在玉烟阁里的二小姐行囊全拿过去,并让人传话下去,西院书房以后就是二小姐晏然的闺房,以后闲置不用的书籍和画卷一律放到南院的库房,不要再堆积在西院书房了。 晏然虽然坐的位置离王氏很远,但是王氏和金妈的交谈,她一字不落的全收耳里,有时候大人总是认为她们的谈话,小孩子听不懂,实际上这是大人过于自信的结果。 晏然对“资源分配”一向很敏感,因为有分配就有不公,即使粥和僧一样的多,以前在外祖父家里,她就是“食物分配”制度下的牺牲品,没想回到晏宅,她仍旧要享受不公待遇,加上原本希望的和母亲睡的愿望也落了空,晏然心中怏怏不快。 她想起母亲第一眼看见她时,错愕的表情; 想起白日母亲给她扒螃蟹温柔的样子; 想起母亲把她推向祖父跟前那冷冰冰的手; 母亲到底欢迎我回家吗?晏然觑视远处曳珠顶翠,面似桃花的母亲,心中困惑。 三更梆子响起,晏然的“闺房”终于收拾妥当,金妈叫来一个年纪十五、六岁,身穿绿裙的小丫头抱晏然回房安顿。 **** 路上,晏然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夏,单字一个景。” “那我叫你夏姐姐。” 夏景一手抱起晏然,一手提着灯笼,笑着说好。 “以后我住这?” “嗯” “你住哪?” “下人们都住西院排房,离你这不远,不过我有时也回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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