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 拱手好言好语询问:“敢问柴统领, 你们需要几日能排查完呢?” 柴统领正色回答:“约莫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 可岁锦巷里只有七户人家啊!” 姜墨竹从地上爬起来,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花, 脸上留出疑惑的神色:“就算是一天查一户, 七日也该查完了。” 柴统领面不改色道:“柴某也是遵循上峰的指令,还请姜老爷和夫人配合, 府里缺了什么,你们只管同门口戍守的巡检使严明,我会派人去采办。” 连日常采买都不能出门, 这听着怎么像是幽禁? 殷氏仰起笑脸,她不动声色将一块儿银锭子塞进对方手里, 好言好语商量道:“这位柴统领,您可否行个方便,先排查我家。实不相瞒,孙女的外祖母病倒了,我们一家人正要启程前往江陵探望老太太,实在是耽误不得啊!” 柴统领将银子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冷声道:“姜夫人是想贿赂朝廷命官吗?” 殷氏的笑意凝在唇角,弱声道:“民妇不敢...” 姜慎见状,赶忙将夫人护在身后,笑着打起圆场。 片刻后,柳管事被两位巡检使架着送进来,后院大门“砰”地一声就合上了。 “老爷,咱们的马和车都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了。” 柳管事惊魂未定说起事情的经过,他年迈的身子打着颤,眼神闪烁:“那几位巡检使就守在黑漆漆的马厩里,吓得老奴还以为撞见了偷马贼...” 姜墨竹正准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玉竹,他刚刚转身,惊讶发现妹妹就站在他们身后。 想必方才的一幕她也瞧见了。 少女身披雪白的狐毛斗篷,柔软的一圈狐毛衬托着她下巴愈发尖细,她手中提着一盏纸罩灯笼,烛火朦胧,少女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姜玉竹的神色倒是平静,她眉梢舒展,乌眸清亮,对神色惶惶不安的几个人笑了笑:“既然巡检司办差,咱们暂时不能离去,那就都回屋再睡个回笼觉罢。” 送走父母回屋安歇后,姜玉竹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兄长。 “哥哥若是不困,就去东厢房,帮我把装好的东西再搬出来吧。” 姜墨竹盯着妹妹清润乌眸,他忽而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进屋后,姜玉竹从红泥炉上提起一壶热水,斟上两盏热茶,热乎乎的茶水下肚后,兄妹二人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温。 她又往红泥炉上放了两块红薯,一捧板栗和几颗橘子。 不一会儿,屋里就溢满了橘皮的清香。 姜墨竹用银筷拨动架子上的橘子,等到橘子表面变得焦黑,他动作熟练拨开橘皮,将冒着白烟的橘子瓣放在唇下吹了吹,送到妹妹口中。 “好甜,哥哥烤的橘子总是这么甜,看来我未来的嫂嫂日后有口福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姜墨竹难得露出一副羞赧的神色,他低头笑了笑,红着脸道:“父母都同你说了?” 半年前,姜墨竹在海上走商时遇到一个女商头,这名女子和他年纪相仿,却独自一人扛起百十来号人的商队,这不由让姜墨竹对她刮目相看。后来,二人又一起合作过几次生意,日久天长,他忍不住被这个独立又自信的女子吸引,渐渐生出思慕之心。 “我...我还没同陆姑娘袒露心意。” 姜玉竹手托雪腮,眨了眨眼:“为何啊?” 姜墨竹闷头剥着橘瓣,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染上了几分落寞:“我配不上陆姑娘,陆姑娘她聪明漂亮又能干,追求她的男子不是当地富贾,就是王孙贵族,我连建造船坊的银子还是管你借的...我怎么比得上这些人...” 姜玉竹看着哥哥腰间悬挂的鸳鸯绣纹荷包,挑眉笑道:“可在这群优秀的男子里,陆小姐唯独给兄长送了荷包,对不对?” 被妹妹一针见血说中,姜墨竹的脸色更红了,他摇了摇头:“陆小姐只是答谢我在上次走货时分了她一杯羹。” 姜玉竹笑了笑,语重心长道:“在我看来,兄长一点都不比那些王孙贵族差。你的船队只经营一年,就赚回了本金,商号遍布五湖四海。哥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好的女子,你若是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姜墨竹又剥开一瓣橘肉丢进嘴里,回怼道:“那太子呢?天下又有几个太子这样的人物,妹妹为何不珍惜?” 姜玉竹唇角的笑意转淡,她轻轻蹙了下黛眉:“太子倾慕的是姜少傅...” “你就是姜少傅!” 姜墨竹指着炉架上的橘子,掷地有声:“这橘子,生在淮南叫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春夏剥皮直接吃,秋冬架在炉子上烤着吃。可无论它怎么变,味道始终是一样的,喜欢它的人,无论它叫橘还是枳,剥皮吃还是烤着吃,都会喜欢,不会改变。” “玉竹,在我眼里,你亦不必任何女子差。太子喜欢你,无论你是姜少傅还是姜玉竹,他喜欢的都只是你。” 姜墨竹愁眉苦脸感慨道:“喜欢到把咱们一家子都幽禁起来,逼着你去给他个答案。” 姜玉竹没有说话,她剥开外皮焦黑的橘皮,拿起一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橘子烤得有些久了,果肉隐隐发苦,顺着舌尖弥漫到心头。 是啊,她始终亏欠太子一个答案。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炉架上烤熟的栗子发出噼啪声响。 良久后,姜玉竹终于下定了主意,她开口道:“哥哥,等到府外的巡检使散去后,你答应我...” “我不答应,咱们既然一家人,要走便一起走,要留便一起留下。” 孪生兄妹之间心有灵犀,使得姜墨竹一早猜到妹妹要说的话,抢先一步打断。 “那哥哥不想对陆小姐表明心意了吗?” 姜墨竹语气坚定:“儿女之情哪有亲人重要。” 听了兄长的话,姜玉竹莞尔一笑:“妹妹心里亦是这般想的,所以才会恳求哥哥帮我这个忙。” ——— 朝霞微露,气势恢宏的晏安宫在朝阳照耀下金碧辉煌。 耀灵帝端坐在龙椅上闭目眼神,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一鼎绿釉狻猊香炉,炉口升起袅袅青烟。 这凝神静气的檀香已在殿中燃了三日。 第一日,宸妃怒气冲冲走进殿,说太子与一名女子在御花园假山里厮混,被宫里的一群人给撞见,太子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摇大摆抱着那女子扬长离去。 第二日,十皇子哭丧着脸跪在殿下,声泪俱下控诉太子抢走自己日思夜想的姜小姐,细问之下,原来这位姜小姐正是和太子在假山里幽会的女子。 第三日,听闻到流言蜚语的武安侯风风火火冲进殿,想要为他捧在手心的爱女讨一个说法。 耀灵帝睁开眼,目光透过缭绕烟气看向殿下跪立的太子。 太子跪了一个时辰,身姿始终挺拔,玄色织锦宫服贴着他劲瘦的腰身,没有一丁点皱痕,眉眼清冷,面无波澜。 以往这种见不得光的风流韵事,都是五皇子捅出来的篓子,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子竟也会女人身上栽跟头。 “说吧,你准备怎么安置那位姜家小女?” 耀灵帝凉了太子一个时辰,估摸着太子足够聪明,会审时度势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詹灼邺平静道:“三媒六聘,明婚正配。” 耀灵帝:.....一个时辰还是太少了。 “哼,三媒六聘求娶一个民女做太子妃,朕看你是不想当这个太子了,干脆让出太子之位,和那个姜家小女在民间做一对贫贱夫妻罢!” 耀灵帝这话说得严词厉色,殿里的宫人不禁为太子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就算姜小姐有着这九天玄女的容貌,也不至于让太子舍弃荣华富贵的一生啊! 冷言敲打过一番后,耀灵帝缓和下语气,又温言道: “昨日武安侯找朕商议过此事,还好汝南那丫头明事理,得知你与姜家小女的风月事后,非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还大度表示愿让你纳她为贵妾。” 詹灼邺抬眸看向龙椅上的皇上,他剑眉微挑,目光似有不解:“儿臣不明,儿臣的婚事与武安侯有何干系?” 这话让耀灵帝微微语噎。 汝南郡主倾慕太子,此事宫内之人心照不宣,可太子始终不为所动,还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婉拒了武安侯夫人递来的话头。 偏偏汝南郡主死心眼,除了太子谁也不嫁,活生生将自己熬得抑郁成疾。 武安侯眼见女儿一日日憔悴下去,心疼得不得了,只得上书耀灵帝,直言陛下若能将小女赐婚给太子,他愿拱手让出一半南境兵权。 白得兵马和儿媳妇这等好事,耀灵帝欢喜得三天没吃仙丹。 耀灵帝本欲在花灯节宫宴上赐婚,没想到太子在此前闹出风月事,还搞得宫中人尽皆知。 眼见五万兵马要打了水漂,耀灵帝气得一拍龙案,怒斥道:“混帐东西,汝南那丫头对你一往情深,苦苦等你了四年,你与姜家小女才好了几日?” 龙案边上的曹公公见皇帝动了真龙怒气,赶紧奉上一盏清茶。 詹灼邺面色平静,沉声道:“儿臣对姜小姐一见倾心,还请父皇成全。” 耀灵帝掀开茶盖,听了太子的回话,他忍不住嗤笑道:“一见倾心,你别当朕是傻子,姜家小女上个月才入京,你与她第一次相见是在哪里?” 詹灼邺如实回答:“灵堂。” 耀灵帝刚刚喝下的茶水被惊得呛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龙须上滴滴答答的茶水,瞪圆龙目问道:“姜少傅的灵堂?” “正是。” 耀灵帝愣住神,浑浊的眼瞳里有微光闪动,须臾后,他醒过神来,紧绷着脸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出来,朕都替你感到羞愧!” 言罢,他手撑头穴,似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朕乏了,你退下罢。” “儿臣告退。” 鎏金雕花殿门一开一合,殿内浓郁的檀香气消散了些。 曹公公小心走上前询问:“陛下,可需奴才取来养神丹?” 耀灵帝睁开眼,他盯着青烟袅袅的香炉,眸色隐晦不明,过了半晌,哑声道:“不必了,换上鹅梨帐中香罢。” 曹公公闻言神色一震,却未敢多言,很快就换好了香。 檀香苦冷的味道很快被清甜梨香取代,耀灵帝沉沉靠着冰凉的赤金龙椅背,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如这香气一般清冽甜美的女子。 宫里的人都以为,他与琳琅第一相见,是从那场插花宴开始。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 那是在卓少将军的灵堂上,十六岁的少女一袭素服,头簪白绒花,脸上未施粉黛,仿若雨后梨花,清丽逼人。 与其他放声痛哭的人不一样,少女立在人群中,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棺椁,眼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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