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竹临窗而坐,听着哥哥时而发出的惊啧声,她手持黑子,略略思忖片刻,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棋局接近尾声,两方手里的底牌都已出尽,局势由暗转明。 约莫一盏茶后,负责去打探消息的柳管事神色慌张归来,将他刚刚从外面探听回来的消息如实道来。 “原来玉儿竟是太子的‘吉星’,难怪皇上这道赐婚圣旨来得突然。” 姜墨竹搓着下巴嘀咕:“就是凑巧得都有些邪乎了。” 殷氏把手里的玉轴丢在桌子上,她腾地站起了身,柳眉高挑,语气坚决: “不嫁,就算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也不嫁,凭什么天狗太子一张嘴,我就要把女儿塞进他嘴里,玉儿是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吉星’,关天狗太子何事!” 放在以往,听到殷氏一口一个天狗太子,姜慎定会吓得头皮发麻,慌张上前堵住她的嘴。 可如今,他与妻子想法一致,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儿在太子手底下当了一年多的差,二人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早就熟悉了对方的秉性。 女儿入宫装上一天半日还好,若是和太子奉旨成婚,总不可能夜以继日装下去,迟早有露馅的一天。 “要不咱们干脆离开京城,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殷氏说完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就算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邺呢?”姜慎皱起眉,觉得怀里的金轴极为烫手。 于他而言,这并非是升官加爵的圣旨,而是卖女求荣的催命符。 姜墨竹见二老愁眉不展,不慌不忙开口道:“我出海行商时,曾在大燕北面海域发现一座神秘小岛,岛上的居民是前朝流放的官眷,当地景色秀美,民风淳朴,与世隔绝,且这座小岛并不在大燕舆图上,当初我们的船遇到暴风雨偏移了航线,机缘巧合下才发现这座神秘岛屿。 他拍了拍胸脯:“除非太子派出天兵天将,否则他绝对寻不到那个地方。” 姜慎和殷氏听得有些动心,不由一起看向家里的主心骨。 姜玉竹手持白子,她抬头看向目光殷切的父母,微微一笑:“我觉得哥哥这个提议不错,既然咱们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不如今晚就动身。” 自打巡检司的人包围姜宅那夜,姜玉竹就知道太子发现她的真身。 她看不透太子的路数,直到今日接到内侍监宣读的圣旨,她才清楚太子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 原是想让她自投罗网。 她曾经煞费苦心整顿好司天监献给太子,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一道箴言给定住了身。 作茧自缚这个词,姜玉竹此时有了更深刻的领会。 太子这一步棋,下得真是又狠又准啊! 只不过自从她学成出山后,还从未下过一场败棋,轻轻摸索指尖光滑的白子,姜玉竹下定决心落下一子。 既然太子逼着她鸟入樊笼,那她唯有起死回生,放手一搏了!
第69章 起死回生 残余夜色缓缓散去, 天空漫开一片朦胧的鱼肚白。 寂静的朱雀大街上响起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树枝上觅食的鸟儿。 两辆青帏马车从晨雾中悠悠显现,车夫轻轻抖动缰绳, 马车一前一后驶向恢弘巍峨的城门。 守城士兵看了眼车夫递上的户籍和通行文牒, 又检查过马车后的行囊,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许久后,殷氏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她有些不相信他们竟这般容易就出了城门。 “我要去后面的马车上陪着玉儿。” 姜墨竹赶忙按住欲要起身的殷氏,安抚道:“母亲, 咱们家马车后面紧跟着陈侍郎家的马车,陈夫人可认识您,回头瞧见您这位太子的丈母娘,她能不下车和母亲寒暄两句吗?稍等一等, 待到了前面歇脚的驿馆, 您再去妹妹乘坐的那辆马车上。” 殷氏觉得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 只好沉下惴惴不安的心。 直到正午, 行驶上两个时辰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殷氏下了马车, 她快步走到后面的马车上, 笑着撩开车帘。 “你兄长说此地距离驿馆还早, 娘便给你拿些蜜饯垫一垫肚子...” 话未说尽, 殷氏唇角的笑意就消失了,她睁大杏眼看向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慎, 一个巴掌呼了过去: “夫君,玉儿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姜慎临出逃前提心吊胆上一整夜,顺利出城后松弛下心情, 睡得极香,不过听到妻子焦急的询问声, 他马上醒了过来,眨了眨布满血丝双眼,语气疑惑: “玉儿...她不是跟你在一辆马车上吗?” 听了这个回答,殷氏彻底傻了眼。 夫妇二人很快就琢磨过味来,急声呼唤起在树下纳凉的车夫。 “车夫,速速掉头,回京城!” “爹,娘,已经晚了....咱们还是先去驿馆,安心等待妹妹派人送来的消息。” 姜墨竹剑眉紧紧拧在一起,他面色凝重,声音沉重,浑然不见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玉儿去哪了?”姜慎和殷氏二人异口同声急急问道。 姜墨竹目光复杂看向远方渺小的城阙,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担忧:“她...去找太子请罪了。” ——— “咚...咚...咚...” 负责看守大门的阍吏从门房走出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大清早,是谁人叩响了太子府的大门。 阍吏隔着门罩询问来者何人? 熟悉的声音伴着清晨微凉的冷风嗖嗖飘进来,阍吏听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把门窗打开。 巴掌大小的门窗外露出一张清秀面庞,阍吏揉了揉眼皮看过去,登时惊得天灵盖都打了个冷颤,他哆哆嗦嗦后退两步,转身便撒丫子奔跑。 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诈尸了!诈尸了!” “大清早的,你瞎鬼嚷嚷什么,当心让殿下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阍吏迎面撞上一人,抬头见是余管事,忙不迭颤声道:“余管事,是姜...姜少傅他...他...他诈尸了,他就在太子府外面,要找太...太子寻仇啊!” 余管事面色骤然一变,他目光惊疑看向朱红大门,眼睛滴溜溜转了又转,遂沉下脸色训斥: “满口胡言乱语,太子和姜少傅情比金坚,就算姜少傅诈尸回来,也是要向太子报恩的!再说我亲眼看到姜家安葬了姜少傅,人都烧成了灰,怎么可能诈尸呢,我看是你昨晚喝了花酒,还没醒吧!” 阍吏疯狂摇头,指天发誓道:“余管事,奴才看的真真的!真的是姜少傅....他...他回来报恩了...” 余管事将信将疑走到大门后,解开门栓,推开侧门。 “余管事,许久未见,你可还安好啊?” 只见少年一袭淡蓝色锦袍,手提檀木鸟纹食盒,笑眼盈盈立在门外。 余管事先是瞪圆了眼,又踉跄后退数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哆嗦着手指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话都说不利索: “姜...姜少傅,我往日里待你不薄,从库房里挑拣出极品的几塌器具往竹意轩里送。你...你..若是在那边缺银子,等到了上元节,不,今晚我就给你烧过去,金银珠宝,美人字画,统统都给你烧过去...” 姜玉竹撩开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弯下身,饶有兴致盯着瑟缩成一团的余管事,眯起眼眸,似笑非笑道: “余管事,这戏呀,过犹而不及,你演得很好,下次就不要再演了。” 余管事神色一僵,他见“少年”直起身,细白如鲜笋的手指打开檀木鸟纹食盒,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他手上,笑眯眯道: “凑巧碰上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还热乎着,你快来尝尝,剩下的我给太子送去了。” 言罢,“少年”绕过地上愣神的余管事,施施然朝着内院走去。 余管事呆呆咬了一口糕点,他猛然想起什么,赶紧吐了出来。 糟糕了,看穿太子谋算的姜少傅会不会怒火攻心,给这点心里投毒啊! 姜玉竹堂而皇之走进内院,和她打过照面的侍从不是惊得打翻了手捧的器具,就是吓得尖叫一声四散而逃。 长廊下,周鹏听到远方传来的惊呼声,他面色一凛,抬手按上腰间宝剑,疾步朝着传来叫声的方位走去。 绕过连廊拐角,看到迎面走来的“少年郎”,周鹏先是一愣,遂醒过神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号称玄月军第一骁勇的周少尉,头一次生出落荒而逃的心思。 他后退两步,躲在一根廊柱后,低垂下头,努力缩了缩魁梧的身子。 “少年”在他身边止住了步伐,接着传来盒盖开启的声音,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糕点塞进他手里。 “周校尉吃早点了吗?喏,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趁热吃了吧,太子殿下可在蘅芜院?” 周鹏默默咬了一口如意糕,点了点头,闷声道:“殿下正在书房。” “多谢!” “少年”宛若一只灵巧的飞蝶,步履轻盈,白玉冠垂下两条薄纱束带随风翩跹,转而消失在连廊尽头。 周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糕点,咂摸着嘴觉得味道还不错。 进入熟悉的蘅芜院,姜玉竹停下脚步,她望着紧紧闭合的雕花木门,握在食盒提手上的五指不由收拢。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扇。 屋内淡淡的雪松香气仿若一根根无形的蛛丝,她这只渺小无力的飞蝶一旦撞上去,就再也挣脱不得了。 衣摆微荡,一只枫叶纹皂靴踏过门槛,绕过紫檀嵌玉石山水屏风,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依旧是紫金冠,玄蟒袍,螭玉革,容色俊美,矜贵无双。 太子立在窗畔,手持黑子,神色专注盯着白玉棋盘,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昳丽漆眸迎着晨辉,闪动着极亮的光。 “姜少傅回来了?” 太子语调平缓,眉眼淡然,仿若二人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她刚刚结束休沐而归。 “微臣参见太子。”姜玉竹款款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孤这盘棋下到死局,不知姜少傅能否扭转乾坤?” 太子长指从棋篓里拾起一枚白子,举臂递向立在屏风一侧的“少年郎”。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她在桌案上放下食盒,走上前从太子掌心取过棋子。 男子宽大的手掌倏地收紧,姜玉竹抬起头,迎上太子狭长凤眸。 太子这双瑞凤眼极具神韵,当他微微眯起眼时,狭长眼尾随之扬起,缱绻柔情退去,犹若乌云蔽日,明媚不在,只余下深邃莫测的压迫感,让人心肝一颤。 “少傅要认真下,若是输了,孤会重重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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