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沨泞被绕得有些晕,却还是乖乖地点了头,阿倾这才重新笑起来,对她道:“走吧,带你去看看之前那个人,听爷爷说,他最近状态还不错,应当无需要多久就能转醒了。” “真的吗?”阮沨泞眼眸亮堂堂的,只是还没有高兴完,就听见老郎中兀地高呼一声,“阿倾!”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所感地往偏房跑去,一推开门,便见老者眉头紧锁,把着床上人的脉象沉声道:“阿倾,你去照着我先前给他开的方子,再加上丹参、川芎、牛膝、姜黄、莪术五味药材,熬制好了端过来,记住,一定要将所有草药熬透,尽快些。” 这架势一处来,阿倾忙点点头,小跑着离去了,阮沨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打着手势问:“老先生,他这是怎么了?” 老郎中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为他调养了五脏六腑,外伤也尽数包扎过了,今早之前的脉象看来,本该有所好转了,谁料那脑中的血块突然加重,竟有压迫筋脉的危险,眼下必须马上施针压制,然后让他服下一剂猛药调和,尽可能快地将血块疏松,否则积压久了指挥后患无穷,就算日后真的醒过来了,也多多少少要伤及脑子。” 话里话外透着急转直下的严重,阮沨泞走近微弱呼吸的人身旁,看老郎中铺开卷得井井有条的工具袋,熟练地拿出里头又粗又长的银针重新施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静等候着,又自然地接过了原本阿倾端水的工作,待到老郎中将银针一根根拔掉,肩膀才微微放松了一些。 俄顷,阿倾终于端着还冒热气的一大碗草药走进门来。 那汤水黑压压的,气味苦得很,姑娘只是才走到门口,味道便已经随着冷气一起蔓延过来,掠夺鼻腔,闻得阮沨泞不由皱起眉头,捂紧口鼻难以想象喝下去是什么感受。 老郎中把人稍稍扶坐起,又掖好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阿倾走过去,曲腿坐在床沿,一手拿碗一手拿勺,轻轻吹了吹,就要往人的嘴里头喂,谁料到了牙关处,那勺子愣是喂不进去,汤水展转一圈,又回到了碗里头。 阿倾见状犯了怵,求助地把目光朝向老郎中,他略一思索,开口道:“阿泞你过来,把他的嘴掰开。” 阮沨泞立刻净了手,走上前去,于是本来普普通通的喂药场面,硬是变成了四个人的一台大戏,一人扶着,一人上手,还有一人喂药。 她的手摸到了那人久未进食而显得干涸的唇,想直接打开,那牙齿却咬得紧紧的,她无奈,只得将手又往里伸了些,伸进唇的内部,触及上下牙齿,指尖扣着略微一用力,总算把牙齿打开了一个小缝。阿倾趁机挖了一勺汤药就要往里头送,只是两只手占了口唇中大部分面积,那满满一勺的东西,刚进入唇瓣,就流失掉一部分,再送至牙关处,又撒出一些,等最后真正流进喉咙里的,怕是连勺子的三分之一都没到。 这下可不妙了,这药本就是趁热喝最好,并且在危急关头越早喝下去越好,这一来一回,不知要喝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底,只怕等一碗下肚,那人都凉了。 老郎中摇摇头,沉思须臾,总算做了一个决定,喊了声还在认真扒拉人家嘴巴的阮沨泞:“此般下去可不行,阿泞。” 小姑娘一抬头,阿倾也顺势看去,听见自家爷爷无奈地说了句话。 “我与阿倾都不大方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委屈你来,以口为他渡药吧。”
第6章 唇齿相触 此言一出,本就冰冷的空气更是如冻结的霜一般,安静得不像话,只怕是连根毛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阿倾手一松,手中的碗差点打翻,她慌忙两手扶稳,汤药是没洒出来,手里的勺子却落在腿上,一下子就把花白的衣裙染污了。 阮沨泞怔然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还是一脸困惑的老郎中最先打破沉默。 他皱起眉,看上去有些着急道:“你们为何如此,若再不快些,等针灸的那阵药性过了之后还没喝完药,先前的功夫可就都白费了。” 阮沨泞那双琥珀色的圆润眼眸频频眨动,灵动清纯的脸蛋尚带着稚气,这会儿红一阵白一阵的,过去总是懵懂却屡屡超乎寻常年岁沉默,以至于带了三分破碎感的气质,眼下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致使,倒是多了些许该有的少年气。 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老郎中万不会去做,因为没有理由轮到他老人家,阿倾更不能去做,因为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少女,那么在这小小的四方瓦房下,会做且能做此事的,只剩下唯一一个人,那就是他人眼里身为“少年郎”的自己。 原来是想着,逃婚的少女扮作男子不易被发现,也想着以男子之身出门在外方便行事,谁能想到竟因此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阮沨泞有些哑巴吃黄连,又迫于别无选择,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下台阶的理由。 多大点事儿啊,无非就是嘴碰嘴喂个水罢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退一万步而言,这事不过也就两个人知道,还有一个人不知道全貌,与她的清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再退一万步而言,这人生了副姣好的容颜,让她去喂倒也还下得了口,尚且不会因为对方突然睁眼尴尬,满打满算也过得去了。 乱七八糟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想了一堆,阮沨泞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老郎中只道她是从未从未接触过所以羞赧,宽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救落水之人也常渡气。” 阮沨泞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接过阿倾手里的碗。 对方其实从开始就一个劲望着她,只是碍于拿碗不能言,此番空出两只手来,先捡起腿上的勺子,怕脏没敢往碗里头放,随即站起身,看着已经坐在自己起身前坐的位置上,一脸英勇就义的少女,阿倾两手动了动,还是欲言又止地退居一旁。 阮沨泞端着碗,近在咫尺放置于面前,难闻的味道更是浓郁扑鼻,她打小就讨厌喝药,早些时候一生病,就要被抓往掰开嘴巴,两根筷子卡住上下牙不让关上,大碗大碗往嘴里灌药,经常喝得满身都是,后来长大也没什么药喝了,纯靠自己挺着,也逐渐忘却了涩然的口齿。 她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液体刚触及舌尖,她就苦得差点整口吐出来,只觉得远比过往每一回尝到的苦涩滋味还要糟糕,愣是抿紧嘴忍住了,缓了缓适应下来,蹙眉凑近自己的下一重难关。 这是她生得这么大,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男子,还是一个需要她亲口来喂药的男子,阮沨泞甚至能看得清他细腻肌肤的纹理,能看得清他勾勒向上的眼尾,长而浓密的睫毛铺陈于眼下,微微上翘,眼角一颗泪痣,平白点缀出一丝邪气,他的唇惨白如纸,若能带上一丁点的血色,这张面容便是比那一笑倾城,一舞倾国的美人还要引人注目半分。 阮沨泞的面颊热乎乎的,心一横,一手托起对方的下巴,也不在乎自己这动作有多么像个市井流氓,闭着眼就把嘴对了上去。 相碰唇齿的触感柔软又干涩,口中的液体顺着被舌头撑开的牙关,顺利过渡到对方的口中,顺势流进咽喉,让他喉间微动,总算一大口下肚,阮沨泞喉头如灌了烈酒般浓郁,差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马虎停歇,又就着碗喝了一大口,依葫芦画瓢地对上嘴,喂下第二口,第三口······ 等到一大碗药喂完,见了底部的药渣,阮沨泞的舌头已经苦得麻木了,哪还有功夫想什么饭囊酒瓦的羞耻心,她吞了两口冷气缓解,一把将嘴边的残余擦去,又和老郎中一起把人放平,盖好被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阿倾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此刻的她却只想去把嘴里的苦涩漱干净,简单地回以“我没事,我很好,我想静静”的表情,然后拿着空碗走出门去了。 月光缓缓爬上屋头,房檐凝结的冰柱化作一滴滴水落下,掉进雪中不见踪迹。 阮沨泞熟门熟路地走过竹排围成的长廊,踏着石子路,在风雪呼啸声中缓步前行,往后厨方向而去。 这些天来,她对于医馆的布局,已经不仅限于刚来时候的去哪儿都要阿倾带,而是把各处地方,各条道路都记清了。 口不能言的少女最初为她介绍的时候,思绪免不了飘忽到很远的从前,失神地打着手势对她介绍那些难以忘记的陈年旧事。 阿倾道:“这屋子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十年前,参军的父亲在烽火狼烟中死去,母亲悲痛过度,没过两年也病逝了,如今,偌大一块地方就剩我和爷爷俩了,阿泞,你爹娘可还在世,可因为战火被波及?” 阮沨泞闻言只是摇头,也不去解释自己的养父母活着,和已经死在她心里没什么两样,她默然地拍拍阿倾的肩膀,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慰,只能做好一位倾听者,看她继续讲述。 “我总问爷爷,为什么不需要学一个手艺以谋生,爷爷就会笑着说,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笔钱财,期望我可以不必吃苦就过好后半生,只是我想,哪有什么简简单单平静安稳的后半生,这乱世一日不太平,我们这群人就一日不得安生,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少一天,所以必须过一天就开心一天,过一天就珍重一天。可能爷爷真正的意图是,与其累死累活地苦过短暂的人生,倒不如放得轻松痛快躺平,毕竟指不定哪一天就死在了突如其来的兵戎相见下,咱们来的时候赤裸裸,走的时候不应该奢求甜蜜蜜吗?” 很难想象平日里看上去总是言笑晏晏的姑娘,心底竟然对未来没有一点期待,阮沨泞想,这话也没错,哪怕战后那些没有波及到的幸存者活得好好的,还要时刻提防会不会被一场大病改变原本的轨迹,就比如锦衣玉食却死于风寒的地主儿子陈生,就比如虽然活着但是再也不能说话的她自己。 但她总觉得,上天给了她特殊的血脉,让她度过那些苦难的日子,扛过那些苦楚的病症,费尽气力从鬼门关逃出来,不是为了死在战乱下,而是为了重获新生,坚强勇敢地挺过重重危机,最终活得潇洒痛快。 她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美好的未来,也想把这样的信念传递给阿倾,只是少女最多愁善感的那一日,她们没有共枕夜谈的机会,阮沨泞毫不意外与伤者分到了了一间房,次日又是崭新的一天,她怕再提起阿倾伤心事,不知道如何回到那个深远的话题,后来便是不了了之。 最重要的是,那些伤春悲秋敌不过寒冬腊月冰冷地板带来的刺激感,毕竟一间清雅的屋舍,唯一的床铺要留给伤者,不可能同人家去挤挤,于是阮沨泞只能铺了一层被褥,蜷缩在地铺上度过漫漫长夜,本就睡眠不好,期间偶尔被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唤醒,还要注意照看床上人有没有突发状况,一段时日下来,眼底的乌青不减反增,阿倾打趣地调侃她救了个祖宗,阮沨泞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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