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瞩珩显然渴极了,也不管水有多凉,端着就是饮下一大口,干巴巴的嘴唇终于不再如枯槁,而是有了点水润。 喉头湿润,他的一句话终是能不再断断续续,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这话属实包含面太广,有太多的歧义,阮沨泞表达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估计是个人都看得一头雾水。 江瞩珩望了半晌,抿了抿唇,呢喃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不能言语的······” 他继续一口接着一口饮水,喉结起伏,阮沨泞盯着他喝完,自然地伸手接过,收回碗放好,又回身指指他,双手合掌放在脸庞边,做了一个睡眠的动作。 “问我要不要再躺一会儿?”江瞩珩的理解能力很非常好,很快就明了阮沨泞的意思,但声音飘忽,显然是体虚导致的中气不足。 “先前睡了太久,现在暂时不需要了。”他言简意赅解释完,又咳喘了几声,才接着问,“这里······是你的家吗?” 阮沨泞伸出两只手摆了摆表示否认,又将手掌下压,示意他稍等一会儿,在看见江瞩珩点了头之后,这才有功夫往门外走去。 她踏着青砖地快步来到前屋,这会儿医馆尚未开张,老郎中手边的暖炉正烧着,顺着雾气看去,分明是苍老的身形,背却无比直挺,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低眉垂眸,正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记录着什么,听闻急促的动静,抬头一看:“阿泞,如此慌忙,是有何事啊?” “爷爷。”这些时日下来,阮沨泞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家的长辈看待,连称呼也亲近了些,眼里神采奕奕,“就在不久前,那人醒来了!” “哦?竟是如此。”老郎中闻言立刻顿住笔,“倒比我预料中要早了一些。” 言毕,他摞好一沓的宣纸,工整放在木桌上,才起身随着她一起离开了正屋。 暖阳入户,白雪零落,穿堂风拂面而至,吹得发丝飘散,阮沨泞挽起鬓角,扶着老者站定,抬手慢慢地推开门。 里头不是个乖乖躺好的病号,而是位明明面露痛色,却掀开被褥试图自己下床的人。 略显艰辛的动作被突然的开门牵制得一顿,江瞩珩抬眼就对视上了二人,只是短暂一思考,他便反应迅速地对长辈作揖: “老先生。” 本来步履不紧不慢的老者见状,也不需要阮沨泞扶了,抬腿快步走过去,抓着没来得及下床人一只手,略一把脉,皱眉道:“虽说是比先前好了不少,但身上的筋脉尚未恢复完全,四肢万不可擅自用力,更不可随意下床走动,否则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时候的工程可比此番要大得多了。” 江瞩珩是个识相的,几句言语下来,立刻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顺从地收回还没穿上鞋的脚,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开口道:“老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心急了,没过问医嘱就擅自行动,属实不是个明智的决策。”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郎中眼里的不快也就散去了,收回手,又听他问:“敢问是老先生将我从鬼门关带回来的?” “你这副身子骨确实花了我好大功夫,不晓得扎了多少回针灸,又防了多少次血。”老者说得严重,面上却不以为意道,“可也不必将我抬得多高,我不过是尽了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你最应该感谢的大功臣,还要属阿泞。” “阿泞?”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从江瞩珩的口中唤出,像是被细细摩挲过,竟然别有一番韵味。 阮沨泞随即看见朝自己望来的慈爱眼神,慌忙摇摇头摆摆手,不希望迫窘的事情再被拿出来说,可老郎中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只当她是谦逊不想包揽功劳,继续越说越起劲。 “当初他将半死不活的你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拉回来,自己手上还有伤呢,却只顾着喊我先救治你,更是为了医药费独行上山打下一头野猪,后来你病情恶化,药到嘴边也喝不进去,也是阿泞亲自为嘴对嘴为你渡药,这才让你度过了难关,与其说我将你从鬼门关带回来,倒不如说是他的功劳。” 江瞩珩跟随他的话语略微一回忆,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一些唇齿留香的印象,在黑暗中似乎感受到了咫尺的温热呼吸,又似乎察觉到了伴随着柔软流入咽喉的液体,往后便再度沉入无边的黑暗。 阮沨泞的脸却被说得“唰”地一下红透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更不可能打断老者的滔滔不绝,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或者马上脑瓜子失忆谁也不认识最好。 然而在最不愿意被提及的事情又被翻出来以后,她还要面对江瞩珩那张肃然起敬的表情:“原来阿泞兄弟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江某着实感激不尽,此后若阿泞兄弟有事相求,只管开口,江某定当尽全力相助。” 阮沨泞咬着牙扯出僵硬的笑容回应。 江瞩珩又咳了一声,又听老郎中道:“既然没什么大碍,眼下医馆也要准备开张,我就先过去了,江兄弟此番刚醒,行动不便,阿泞,你且去打一盆水来。” 阮沨泞闻言点点头,谁料他下一句话却说: “你先帮他擦拭擦拭身体,然后换上一套干爽的衣服,以防刚刚醒来就感染风寒。” 阮沨泞眼睫一颤,脸色有些发白,怔然看着老郎中。 “怎么了,不知道阿倾将衣物放在何处吗?”老者见状道,“就在那柜子里,上层最外边的就是了。” 正因为老郎中一无所知,所以出口的明明每一句话都如此的普通又顺理成章,可站在阮沨泞的角度,简直就是一出闺中少女被迫成为流氓的疯狂戏码,她差点要双手捂脸落荒而逃。 但她还是忍住了。 身为一个顶顶的“好少年”,她乖巧地打着手语应答下来,在老人家愈发慈爱且欣赏的目光中,退步出门,接着迅速转身,提腿往后厨过去了。
第9章 更衣束发 火舌像乌贼的触角一样摆动,吞噬着干柴,阮沨泞坐在板凳上,用铁钳往灶台里头添置柴火,她加得缓,俨然是一副小火慢炖的架势,只希望水能烧开得慢些,然而接二连三冒起的气泡和一声鸣叫得比一声高的水壶,无一不是催促着她赶紧行动起来。 不多时,水便开了。 阮沨泞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拎着长嘴壶一步一步往偏房走过去,推门而入,但见江瞩珩正拿着先前放在床头的一本书,放在腿上看起来,这一会儿的修正,他已经没有刚醒时的那般憔悴。 见她进门,他便把书盖上放了下来,问候道:“有劳阿泞兄弟。” 阮沨泞觉得这人实在是过于有礼节,从知晓名字以后不知道行了多少次礼,比她一年下来正式问候的话语还要多。 她指指书本,表示他可以继续看书,然后转身往事先准备好的盆子和毛巾里倒水。 热腾腾的水哗啦啦流进盆里,没一会儿就装得临近盆口边缘,她收转壶身,把水壶轻轻放到地上,转头抬眸之际,却再度和注视自己的人对视。 阮沨泞一下子忘记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完了,恐怕自己再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指不定就要练出城墙厚的脸皮了。 她手忙脚乱地假装未见,伸手去帮忙把他上衣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解到最后一个口子,竟然好半天没解开。 “阿泞兄弟。”江瞩珩唤了他,因为衣服底部的扣子他不需要屈肘也能触碰到,便自然地覆手过来,贴着阮沨泞的手,自己把衣扣解开了,“你莫要紧张,若实在不适应,将物品放下,我等一会儿自己收整就好。” 怎么可能让穿个鞋都疼得变了表情的伤患自己打理。 阮沨泞赶紧摇头,两只手掀开对方衣领,从左肩头开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边,脱到手肘处,露出整条白皙的手臂,又顺势绕到另一边,总算是把汗涔涔的内衬完全脱离下来,露出江瞩珩穿里衣是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在不着一物后其实精壮得恰到好处的上半身,前胸后背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一道连着一道,或轻或重,或新或旧的累累伤疤,那些伤疤和阮沨泞被鞭打棍打的不同,是明显的刀枪利刃的痕迹,似乎能透过这些伤痕看到过去的血雨腥风。 但她素不是个多嘴的,别人不说,她便不会过问。 至于最新的皮外伤伤疤,早在不久前,江瞩珩身上的包扎就已经拆卸完毕了,所以当下的重点才会落在内伤上。 阮沨泞沉默着,伸手探进温热的水盆,滚烫的温度变化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不动声色。 两个人都很安静,阮沨泞双手拿着毛巾浸透了,旋转着将它拧干净,轻柔地落在江瞩珩暴露于空气的身上。 她先帮他擦拭了修长的脖颈,顺势骨骼走势往下,来到标致的肩膀,起伏的胸骨,窄平却有肌肉的腹部,最后是硬挺而笔直的后背,里里外外,细致入微,完完整整地擦拭了两遍,这期间难免要屡屡触碰到对方的体肤,几番下来,阮沨泞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手却把毛巾越抓越紧。 “阿泞兄弟。” 江瞩珩忽而一把握住落在胸前的手腕,关切地看着她,皱眉道:“你怎么身上的温度如此热乎,可是有什么不适?” 此言一出,阮沨泞慌张得立刻把手抽出来,连连摇头否认,转身不敢再继续看他。 她把毛巾丢尽盆里,抬腿去拿阿倾后来考虑周到买回备用的衣物,走过来的时候,一面自顾自地做心理建设,一面尽可能轻柔地上手,帮忙江瞩珩从手臂往上套好衣服,一来二去的,扣扣子的动作也比先前迅速得多。 衣裳褴褛的病号转眼变成位仪表堂堂的人,只是头发被汗水交织得有些结乱,阮沨泞略一思量,转身去抽屉拿来木梳,面对有些讶异看着自己的人,指了指他的发髻,双手做了个解开绳结的动作问询。 “如此,便麻烦你了。”江瞩珩见状也不推脱,微微侧身,就将后背留给了她。 答应得太快,阮沨泞反而顿了顿,然后三两下解开他的发髻,顷刻,一头如瀑的黑发就这么散落下来,如精雕细琢璞玉般的侧颜在垂落的长发下被印衬得不可方物,她拿着梳子从上至下,不敢使大劲,一遍遍悉心地梳理着已经不知道结成如何的青丝。 像平日为自己束发一般,她帮他扎好发髻,那俊秀模样一现,俨然化身成一位翩翩公子,她端详着,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正沉浸于打量着自己的手艺终,忽然听见江瞩珩喊她:“阿泞兄弟。” 欣赏的心情暂停,她听见他如是问:“可否教我如何做手语?我想着,若是学会了这个,日后你就无需绞尽脑汁同动作,我们的交流也能够毫无障碍了。” 他转过身望向她,认真的神情看得阮沨泞不由一愣,一时间忘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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