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静谧绵长的三更忽然传来一阵呻|吟,阮沨泞迷迷糊糊睁开眼,但见床边一口炭火炉子发出轻微灼烧声,火星在炭条间欢快跃动,燃尽最后一丝暖流。 躺在床上的人看上去十分痛苦,蹙眉呢喃着:“不、不要、别杀他、我不想杀他······” 阮沨泞先是一怔,随后第一反应是大喜过望,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看见他露出表情,更是头一回听见他出声,她大胆地猜测着,这是否就是苏醒的预兆? 可这般没有依据的想法,半夜也不好去打扰老郎中,她只能暂且压下心里的念头,来到那人床边候着。 他似乎正被梦靥缠身,阮沨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无法像阮父阮母哄噩梦弟弟一样出声安抚他,思来想去,她只能伸出自己干瘦的左手,轻柔地拍了拍对方颤抖的手,右手则帮忙擦拭他额角的汗水,抚平紧皱的眉头。 这样的慰藉似乎起了效,那人的表情逐渐舒缓,口中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阮沨泞松了一口气,正欲离开之际,左手却倏忽被反握住,小小的一只被牢牢包裹在宽厚的掌心里,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她使劲想抽走,却不料这人昏迷是昏迷着,气力倒是半点没流失,任她怎么扯都扯不掉,反而被越抓越紧,阮沨泞见状又用右手试图把攒着自己的指头扣动,谁想到才刚碰上对方,他的另一只手便覆盖过来,层层交叠,竟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住了! 一双大手掌钳制她两只小手简直绰绰有余,阮沨泞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的手,有苦说不出,太阳穴都开始发疼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伤患呢? 她无奈地卸下了肩膀的力气,把跪着的姿势改成了坐,侧身靠在床边的地板上,除了不自然的两只手臂,下半身总归勉勉强强舒服了一点。 可就算有炉子烤着,一件单薄的里衣直接接触地板还是太凉,她便伸腿把垫在地上的被褥勾过来,本来试图灵活地一踢腿,想让被子抬起,落下时正好覆盖在身上,然而想象和现实在是有差别,腿是踢起来了,除了带来一阵凉风,只有轻飘飘滑落在腿上的被子边缘,贴着衣襟不动了。 阮沨泞欲哭无泪地苦着脸,她实在困极了,本来又累又冷的甚至愣是折腾出半身汗,无可奈何下,她只好一点点移动,让自己的屁股下面能垫着被褥回点温度。 事实证明没有手是多么的不方便,等到这一系列事做完,她已经完全睁不开眼睛了,上下眼皮来回开合几下,总算是再也熬不住,没一会儿,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进入了周公的地盘。
第7章 身不由己 江瞩珩于黑暗中徘徊了许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亮,像被层层包裹的茧子,也像溺亡于湖底的死物,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触及空气的突破口,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淹没得几近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对着幽沉天地,只知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行走。 半年前,姜燕二国签订了停战协议书,此后二国励精图治,养息国力,进水不犯河水,度过了短暂的和平年代,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一块无用的遮羞布,显然掩盖不住国君们背后的野心,一山不容二虎,正如一片九州下容不了并存的两个国家,每一方势力都为了自己能够一统天下而蠢蠢欲动,各自暗做准备。 协议的期限为两年半,换言之两年后的六月,正是协议到期,二国又要再度兵戎交戈的关键时刻,彼时姜燕定然拉开一场较量国力的持久战,江瞩珩便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情报,能给燕国带来更大的优势,才潜入险象环生的姜国内部,不想却出了意外,没能成功与援军会合,被迫与护卫们分离。 他知道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并且与那位手握大权的太师大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他从未想过后退,哪怕这一步比他从前走的任何一步都要大胆,毕竟身为一个香饽饽皇子,若是被姜国人发现了,轻则侮辱杀死,重则利用他来威胁整个燕国,成为千古罪人也不一定。 可江瞩珩素来就不是一个保守党,从不会怕危险的事情,于他而言,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最后带来的报酬足够丰厚,那就可以忽视过程的艰难险阻。 这般兵行险招,不像完备的计谋一样可控,而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无法控制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无法消除预料之外的偏差,他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探查出了姜国想用的战术,却也将自己暴露于阳光下。 为了做一场逼真的戏码,他不惜策马摔下山崖,在那群人杀死自己以前,先一步“杀死”自己。 痛感刺激神经,伴随血液流向全身,他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 这样的疼,钻心的,剜骨的,疼遍躯壳,他还有余力使尽浑身解数保留下一口气,在尸身堆积中,不知被搬运送到了何处,弃之如敝屣。 他于关键时刻拉住了途径自己的过路人,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似乎还摸得到陈年伤疤的痕迹。 那没什么力气的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挣脱,就能彻底甩开,让他陷入无解的尽头,走向死亡的彼端。 幸而冥冥中自有注定,他不信命,并且肯定地相信天意不会让他死,在半梦半醒中,虽然动不了,也睁不开眼,但他能确实地感受到身体周遭的一些变化,知晓有人把狼狈不堪的他救起,又把他翻到了什么东西上拖走了。 江瞩珩的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时而半冷半热,灵魂仿佛与躯壳割裂开来,越来越轻,越飘越远。 他就像一位旁观者,立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为了站得更高,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从弱小无能的单纯模样,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爬得眼前满手鲜血,爬得身后满屋尸堆,终于在腥风血雨中意识到,很多事,他越想要怎么做,越是无法做到,他越不想要怎么做,越是必须得做到。 世人皆道王侯将相光鲜亮丽,又有谁知道那令人趋之若鹜尊贵身份背后,是如何的艰难与无可奈何。 他从一个鲜活的人,无知无觉变成一具被支配的傀儡,好像带上了一层假面生活,时刻被教导要保持温润如玉,要保持处惊不变,不可以有自己专属的情绪,不可以轻易被外物牵着鼻子走,万事以他人为例,万事以他人优先,条条框框圈养着他,让他循规收据,逐渐的,他被磨平了意气风发,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日救下那位被醉汉追赶的小兄弟,其实并非偶然。 在真正出手以前,他冷眼旁观了两人相撞的全程,知晓前因后果,也听得清楚那龌龊腌臜目的。 但彼时他并不打算救人,甚至已经准备转头就走。 至于后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被少年屡屡对抗醉汉的奋起挣扎打动,也许是从奔跑的他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那股倔强生命力,江瞩珩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对方靠近即将倒下的瞬间,他伸出了那双手,是拉住少年,更是拉住曾经的自己。 正如当下,他在渺茫无边界的天地间,朝着无声呼唤自己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看不清前方,却莫名的清楚,自己一定没有认错,甚至迈开腿,大步朝着可能是深渊的前路毫无顾虑地走去。 他的脚步不停,下方的道路越升越高,眼前的黑暗也随之变浅。 再然后,天边亮起一束光,刺目的,耀眼的,闪烁的,咫尺的,他便是如此挣扎着,直面迎着光亮,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8章 恍若隔世 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内装饰不多,墙上只挂了副简约字画,墙角立了一个掉了漆的褐色柜子。此刻正是清早时分,屋外传来脆生生的鸟鸣,奏出浑然天成的乐曲,窗前一张木桌,摆放着笔墨,窗户微微支起,露出外头覆了层霜雪的绿植,顺着拱起的弧度落下一滴晨露,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看上去一片祥和。 屋里弥漫着老旧木头的气息,身上盖着宽大厚实的毛毡,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 大梦初醒,江瞩珩体内的痛楚从心脏的地方蔓延至全身,上上下下宛若被钉死般分毫动不得,只能如新生的婴孩,静默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灰烟缕缕,火苗溅落,米粒大的火星子跳跃着飘摇着,和尘灰相伴。 指尖不知道被谁压制着,他感受着细腻的柔软,挣扎着慢腾腾地,总算是让指头晃了晃。 手心里不过如蝴蝶振翅般轻微一动,便让阮沨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开紧闭的眸子,缝隙里看得模糊,于是上下眼皮又继续打开,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在过去十多日平放着的脑袋,此刻稍稍侧转,正好和她望去的眼瞳对上了。 阮沨泞呼吸一滞,倒不是怕被人盯着,只是她每次被那双如墨的眼睛注视,总有一种被全方位看穿后无所遁形的感觉,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直愣愣地看对面的人,颅内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对话。 江瞩珩的喉间发紧,虚弱地滚动一下,重咳一声,嗓子眼里冒出一大口生铁的味道,像是要把整个肺部咳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喘粗气,胸腔好似有千万根针扎的疼。 如此一役,阮沨泞脑袋的又装回了东西,她忙要去帮人顺气,还没动,却发现维持了一个晚上姿势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只好先收回手,换了个动作缓了缓,以作调整。 江瞩珩稳了稳心神,这才切齿地费力启唇,久未说话的喉咙冒出几下微弱的气音,又试了试,才终于低低的有了声音,却和那日救人时候的玉石相掷出入甚远,如锯木般无比沙哑,字句仿佛磨砺的砂石。 “你······是那日的小兄弟?” 萍水相逢,他竟还记得自己。 阮沨泞怔然一会儿,才木讷地点点头。 江瞩珩手臂一动,想要借手肘的力坐起身,阮沨泞不敢让他用劲,赶忙支起身子上前搭了一把手,将他轻轻扶靠在床头,又细心拉了一把被褥,帮他盖到胸前掖好,这才满意地退开。 “多谢······”她听见他大口喘气着表达了谢意,尔后轻声问,“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阮沨泞不会算术,只能掰着手指头费劲地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两指比了个十八,顿了顿,又加了个指头换成十九,眼珠子还在不确定地转着。 “好,我明了了······那便是估约二十日。”江瞩珩有些晃神,咽了口唾沫,涩然道,“这儿······有水吗?” 阮沨泞连忙起身,先给自己套上了外衣,然后走到案几旁,拿起放了一晚上早就凉了的茶水,倒了一碗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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