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 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34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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