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少年默然凝望幽兰轩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长,暑日里黄昏时空气犹有燥意蒸腾,贴刺在人肌肤上似是细密的牛毛针,一根根无声地刺燥到人心底去。
第32章 太后素有头疾,有时发作也无定数,明明白日里和永宁郡王说话时身体丝毫无碍,夜里将入睡时,头却隐隐疼了起来。因为药物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这深夜时候太后懒怠再喝苦药,想着熬耐着睡着便不知痛楚,然而她心里装着许多心事,躺榻许久,仍是难以入眠。 她想着今日和孙儿所说的初见之事,想着她的亡夫、被追尊为启朝太祖的萧胤,想着那个女人,那个隐藏在萧胤身后、不为世人所知、连死亡都无声无息的女人。萧胤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又如何,那个女人得到了萧胤全部的爱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而她独孤琼还活着,以启朝太后之尊。人这一世,到头来就是拼谁站得最高、活得最久,是她赢了,是她赢了。 太后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心中痛快地想着时,忽又念起她唯一的儿子——启朝太宗萧恒宸,心中瞬间痛如刀绞,连将头疼的痛楚都压了过去。虽然至今没能查到确凿的证据,但太后深深疑心爱子的死亡与今上萧恒容脱不开干系。她疑心是萧恒容为了启朝皇位暗中谋害异母兄长,因她早就疑心萧恒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多年前萧胤病逝前,单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恒容。 既为爱子之死疑心痛心,太后又万分担心孙儿韫玉将来会遭萧恒容毒手。尽管她并不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后,独孤家亦是启朝第一高门,门下力量深厚,萧恒容这皇帝应也顾忌着英明君主的名声,一时不会在明面上对韫玉痛下杀手,可若萧恒容使阴招呢,就似在马球场那次,而韫玉迄今对他这个皇叔缺少防备之心。 韫玉天生心性纯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肯信是萧恒容谋害他生父,即使现在他知道萧恒容并非是他亲叔叔,也会因当年被救离燕京之事,依然敬重萧恒容,不会相信萧恒容谋害他的生父。 太后正是因深知韫玉性情,才一直未将萧恒容的真正身世告诉韫玉,她是等着在拿到萧恒容谋害兄长的确凿证据那天,等韫玉因证据心神震荡时,再用萧恒容身世的事给他下一剂猛药,刺激他彻底摒弃所谓的叔侄之情,拿回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一切。 既为将来杀死萧恒容的那一日心潮澎湃,又担心在那一天到来前无法保全韫玉,太后心神难宁地辗转反侧半夜后,头疾发作地越发厉害了,至翌日,甚至疼地起不了身。 因头疾是老毛病,太后也不想韫玉这孝顺孩子为她担心,就令人不要告诉永宁郡王,这一日自歇在永寿宫中喝药卧榻。药物除止痛外另有助眠之效,太后一日用了两三碗药后神思昏沉,断断续续睡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又沉入睡梦中,等再次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灯架烛火幽幽映着帐帷,有男子坐在榻边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药。 刚从睡梦中微微睁眼的太后,大半意识尚沉在未醒的梦境里,望着朦胧烛火映照下的男子身影,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宸儿”。梦里,太后原正紧握着爱子的双手,提醒他要小心萧恒容,半梦半醒的她犹以为爱子尚在人世,喃喃就对那男子身影说道:“宸儿,你要小心……” 朦胧的烛光中,男子面上神色亦是朦胧,他身形微凝片刻,终是开口道:“母后,是朕。” 太后悚然一惊,立时完全意识清醒。她睁大眼望着榻边的皇帝,感觉似被人陡然浇了一桶冰水,身上冷津津地发麻。“母子”相望,一时竟是无言,太后沉默须臾,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快亥正了。” 太后并未派人告知皇帝她的病情,但想她既想方设法地往皇帝的紫宸宫安插耳目,皇帝自然也会这么做。只是皇帝的紫宸宫固如铁汁搅铸,她的耳目始终无法插近御前,而皇帝似乎要棋高一着,所埋下的钉子要耳目通明许多。 太后心头沉冷,而面上神色已如常慈和,“你明日还要早朝呢,别在哀家这里伤了精神,这么晚了快回宫歇下吧,哀家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歇歇就好了。” 皇帝却道:“为人子女,以孝为先,哪有母亲病着、儿子却安睡的道理。”他起身拿一只软枕掖在太后身后,扶太后半坐起身,端起药碗道:“朕喂母后喝药。” 皇帝靠坐在榻边,将一勺药吹散了热气,方送至太后唇边。黢黑的药汁幽不见底,仿佛浸着某种隐秘的毒素,太后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迟迟未张唇时,听皇帝问道:“母后是怕烫吗?” 皇帝神色自若地将这勺药转送至自己唇边喝下,道:“已经不烫了,若再不喝,这药就要凉了。”他再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时,太后凝看他须臾,仍是未喝,微衔笑意摇首道:“哀家不想喝药了,哀家今天喝了有好几碗,不仅口中苦涩,心像都喝苦了。” 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33章 是夜有一瞬间,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自然高兴,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但圣谕下来后,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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