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圣上归来,永宁郡王也随圣上走进了清晏殿中,在圣上向内殿走去时,停在了隔绝内外殿的垂帘处,按礼止步。 慕烟昏昏沉沉时,感觉宫人的手一松,另一人的手握上了她的手腕。 指腹虎口薄茧的粗砺感,是她十分熟悉的,慕烟睁开眼,看皇帝的脸庞就在她面前,皇帝问她道:“头还疼不疼?” “不疼”,慕烟手扶着小榻坐起身道,“我想回幽兰轩。” 皇帝看她脸色确实比早前好些了,宽下心道:“陪朕用个午膳,用完再回去。” 宫人于两侧打起垂帘,慕烟被皇帝牵出内殿时,才看见萧珏就候站在外殿中。
第51章 慕烟心中一怔,而面上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在萧珏以郡王身份向天子妃嫔见礼时,依仪还礼。 皇帝挽着她的手走近前,另一条手臂搭揽在萧珏肩头,将他二人带往食桌时含笑着道:“这是家宴,都不要拘束。” 捧菜的宫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在黄梨木福寿圆桌上摆满了丰盛酒馔。 萧珏见皇叔拿起青花酒壶,似要给他斟酒,忙双手捧杯站起。 皇帝令他坐下,嗓音温和:“都说了是家宴,不要拘礼,只当是在寻常人家,今日和叔婶吃顿便饭而已。” 静默侍在一旁的周守恩听到这话,只觉后背汗都要滚下来了。 就是寻常人家的子侄,也只会唤叔叔的正妻为婶婶,更何况规矩森严的皇家。 永宁郡王的婶婶只能是圣上的妻子、启朝的皇后,姜采女不仅是嫔妾身份,还是嫔妾里位份最低的,如何担得起? 就算圣上只是在说笑,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周守恩心里想着时,微抬眼暗瞧永宁郡王神色,见郡王对圣上这话没甚反应,就恭谨“是”了一声,但仍双手捧杯站着,即使圣上令他坐下,依然是等酒杯满了,方谢恩落座。 “这是瑶波酒,不烈”,皇帝对萧珏道,“饮几杯无妨,不耽误你下午做事。” 又令宫人将身边女子面前的酒杯拿走,笑对她道:“虽然这酒不烈,但你昨夜刚醉过,今日不能再喝了。” 不待慕烟言语,皇帝又接着对她道:“你这会儿再撒娇也无用,朕不会似昨夜心软了。” 慕烟沉默须臾,微垂着眼淡淡地道:“臣妾会撒娇吗?怕不是陛下在骗臣妾吧。” 皇帝道:“昨夜在流风楼,要不是你再三央求,朕也不会由着你喝醉。” 语气又有些无奈,“罢了,当时雅间里也没旁人,你这会儿抵赖不认,朕也拿你没办法。” 说着,皇帝侧脸看向萧珏,问道:“你可有去过京中常思街上的流风楼?” 萧珏回道:“未曾,但有耳闻,听说楼中酒菜上佳,在京中颇有名气。” 皇帝道:“菜品平平,但楼中的梨花白酒,还有几分滋味。” 萧珏微笑着道:“能得皇叔一声赞誉,流风楼中的梨花白酒,想来可冠绝京中酒楼,侄儿改日定去尝尝。” “喝酒这事,有时酒未必真有多好,但因陪着喝酒的人合心意,三分的酒也能品出八|九分的滋味来”,皇帝道,“你若去那里,可别孤身一人,也得带着合心的人才好。” “春日里母后就张罗着要给你选妻,到现在怎么还没定下”,皇帝问萧珏,“是不是母后选的女子,你都不中意?” 萧珏尚未说话,又听皇叔道:“朕应过你的,只要是未出嫁的姑娘,无论是哪家的,只要你喜欢,朕都可为你赐婚,哪怕母后不喜。这话现在依然作数。” 萧珏道:“侄儿……侄儿心不在此。” 皇帝问:“那你心在何处?” 萧珏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对面皇叔与他身边的女子道:“侄儿不懂男女情爱,也不在乎一己姻缘。侄儿的心愿是天下太平无战火、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是侄儿在意的亲故安好,皇祖母安好、皇叔安好,还有……其他侄儿在意的人都可以安好地度过一生。” 片刻后,轻轻的咳嗽声打断了食桌上的寂静。周守恩见是姜采女低首轻咳着,圣上边拍她后背,边关心问道:“怎么了?” 姜采女道:“喉咙有点疼……可能还是因昨夜酒喝多了。” 圣上道:“下次可听朕的话,不敢贪杯了吧。”又问:“疼得厉害吗?” 姜采女微微摇首后,温顺地道:“下次臣妾定听陛下的。” 略一顿后,嗓音越发轻柔,“陛下垂怜,臣妾感恩不尽,此一世能如此是上苍厚待,心中唯有'知足'二字,不再贪求其他。” 圣上凝视着姜采女,良久,声音似是酸酸涩涩地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顿午膳用至午正,萧珏从清晏殿告退后,晌午的阳光正明亮。 可因秋意愈重,阳光照在身上并不炽热,像只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纱,风吹时将纱掀起就有凉意钻入宽大的衣袖。 言语可以骗人,身体却不行。 皇叔亲昵地拍她后背时,她纵说着安于天命的话,可身体犹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 他在食桌上说的皆是真话,他是真希望所在意的人都好,希望疼爱他的皇祖母安好,希望厚待他的皇叔安好,也希望他的故人——她也能余生安好。 王朝更迭之事非单薄人力更改,死而复生之事他亦不知前情,他只是希望事已至此,她的未来余生可以是好的,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但这心愿,却似是不可能与其他心愿同时实现的。 他所在意的人,对他都很好,可对另外的人,却皆似是锋利的匕首。 匕首若相对着,会互相将对方刺伤,他应设法将他们分开,远远的再无交集,他只能这么做。 永寿宫的午后,几位后宫妃嫔正陪着太后说笑打发闲暇。 妃嫔们聊着聊着,话题便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缺席的那位,说姜采女近来又受圣宠,想来陪伴太后娘娘,怕也不得闲暇。 敏妃在仲夏前后时,因为太后娘娘对姜采女的言语庇护,还曾百般纠结过是否要与姜采女摒弃前嫌,以防仪妃等人收拢了姜采女。 但还未等她有个决断时,她渐又发现太后娘娘对姜采女似乎不是她原以为的那般。 太后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圣上是否宠爱姜采女,对姜采女所谓的“庇护”,只是要她们这些高门出身的妃嫔,别借家世欺负了姜采女就成,至于圣上对姜采女是宠是辱,太后娘娘并不在乎。 既是如此,既然太后娘娘并不指着姜采女为圣上诞下皇嗣,之前又何必出言庇护一宫女出身的采女呢。 敏妃近来越发看不明白太后姑母对那姜采女到底是何态度,这时听其他人提起她,就趁势接说了一句:“可姜采女蒙受太后娘娘恩典,再怎么'忙',也得抽空来孝顺陪伴太后娘娘才是。” 敏妃说着暗看太后娘娘神色,见太后娘娘仍是唇际微衔笑意,半点喜怒波动也看不出,像是听不见她这话,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太后的心思,但她并不敢过多试探这位姑母。她那点小聪明,哪里能真在姑母面前卖弄呢。 在太后娘娘说略感困倦后,敏妃就与其他妃嫔知趣地散去了。 像是将沸的水锅被抽了柴火,偌大的永寿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吹珠帘的轻音。 人多时,太后觉得觉得似是有点吵闹,可人一少,又像过于安静了,一静下来,许多的事就涌上心头。 这些事中,最迫切的,还就是关于姜采女的事。太后是喜欢姜采女的,只是她的喜欢与敏妃等人所以为的不同。 太后的喜欢是可物尽其用,她原打算长长久久地好好利用姜采女,可是韫玉不久前与她做了一桩交易,要她帮忙杀了姜采女姜烟雨。 为了这交易,韫玉近来才十分地听话,有关朝事,几乎是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如果她毁诺,韫玉从此不信任她这祖母,那自然是不好,可如果她真按同韫玉交易的那样做,让姜采女这人从此消失,这样好用的棋子从此没了,不能长久地捏她手里,又是十分地可惜。 杀,还是不杀呢。
第52章 与萧珏共用午膳十来日后的一天夜里,皇帝忽然对她道:“那日你说‘知足’的那句话,朕不是很喜欢。” 问这话时,皇帝明明正在批看折子,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的心思,忽然来说这句。 慕烟抬眸看他一眼,翻了页手中书道:“哪天的事,我不记得说过什么'知足'的话。” 皇帝轻笑一声,“不记得就算了,你不记得了,朕心里就没那么酸了。” 慕烟没接话,仍是随意翻书时,又听皇帝道:“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朕的父亲。” 慕烟没搭理皇帝,听他自顾自道:“梦见了他离世的那一天。那天,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朕,对朕说了许多话,其中一句是,他一直怨恨朕的出生,怨恨朕为何没死在出生前。” 启太祖为何要这般诅咒自己的幼子? 慕烟心中不解,抬眸见皇帝眉宇竟无阴郁之色,淡然笑看着她道:“朕从出生起,就被父亲讨厌。朕起先不解,后来也不在乎了。为人父母,不一定就真心爱着子女,若得不到父母之爱,就不要在乎执著,人可以自己看重自己,人活一世,凡事放宽心才好,你说是吗?” 慕烟早疑心皇帝是不是在怀疑她的姜烟雨身份,听皇帝说了这样莫名其妙又似意有所指的一通话后,疑心又深了一分,但还是没搭理皇帝,垂下眼帘,落目于书上。 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她眉眼寂然静垂,一绺碎发落下似在遮蔽看书视线,忍不住抬手,帮她将那缕碎发掖到耳后。 他寻着一点理由机会,就想原谅她,昨日得到的最新密报,又给了他怜惜她、原谅她的最好理由。 尽管仍未查知具体因由,但多年前竟是燕帝亲手主导了清河公主的“死亡”。她原是被自己的父亲“杀死”,被自己的父亲秘密幽禁在深宫许多年。 若不是她的兄长慕言相护,她早已不在人世。 如何能不对兄长感恩?在以为他是杀兄仇人后,她当然要杀他,不惜一切代价。 易地而处,他也会这样做。 也难怪她那样怕黑,被一向宠爱自己的父亲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时,年幼的小女孩如何能承受得了身心的双重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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