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生来就受生父厌恨,但他的父亲到底也不曾这样对他。 他努力想安慰她的话,对她来说,也许是轻飘飘的,根本不能抚平她心伤分毫。 皇帝心中涌起无限怜意,他搁下笔,将她拢在怀中,欲任心中爱怜拥抚她,然而他常是招她厌的,她在他怀中皱起眉头,“我要看书。” 皇帝低眼看她手里的书,见是一本卜算书,想她父亲和兄长都疯疯叨叨的,怕不是都因为沉迷卜算,将她手里书拿开道:“别看这个,看点别的。” 她没坚持,默了默道:“那请陛下给我看一看诏书吧。” 皇帝微一怔,“什么?” 慕烟道:“前燕太子妃的诏书,陛下自己说的,难道是假的吗?” 若她真是姜烟雨,皇帝定还吃着陈年老醋,不肯给她看的,但这时因已确定她真正的身份,也不在意,就让周守恩将那诏书拿来。 慕烟曾一直疑心皇帝是在胡说八道,但当那卷诏书被捧送到她面前,当她将之展开,当皇兄的亲笔字迹映入她的眼帘时,她不得不信。 姜烟雨……姜烟雨是皇兄所爱之人吗? 可是在去年的离别夜里,当皇兄将掩饰身份的名籍给她,她问这花房宫女姜烟雨是否确有其人时,皇兄并没有提起他对姜烟雨的情意。 皇兄只说确有其人,皇兄只说斯人已逝。 慕烟心中涌起哀戚,为皇兄此生悲辛,连所爱之人亦不能拥有。 那夜说起姜烟雨此人时,皇兄神色淡然,她半点未觉察出姜烟雨在皇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皇兄总是这般,将许多事都压得很深藏得很深,独自背负着,直到死亡。 皇帝看她捧着诏书的手微微颤着,眸中亦渐浮起水汽,疑心她是不是要哭了时,见她忽然抬眸看向他,似是泪意的水汽如冰凝冻在眸底。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她冷冰冰地说道。 皇帝道:“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你愿意讲给朕听吗?” “我讲,陛下就会信吗?”她唇际浮起一丝轻讽的笑意,“就像我近来似被陛下说服了,似是信了燕太子是自杀,似是放下了仇恨,陛下真就相信了吗?真就宽心了吗?” 她已有段时间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这时轻讽的笑意却在眸底唇畔越发深浓,“我若是说我真的放下了过去,说对陛下毫无怨恨,甚至说感激陛下的宽容、喜欢上了陛下,陛下信吗?你敢信吗?” 皇帝未语时,见她眸光冰冷地将那卷诏书靠近烛火燃着,摇曳的火光不能融化她眸中冰霜,燃着的诏书落在地砖上,渐渐燃为灰烬,她踏过灰烬,就走了出去。 近日里姜采女夜间常留在清晏殿侍寝,茉枝见今夜姜采女忽然从殿中出来了,心中一惊后,连忙跟侍近前。 不会是惹怒了圣上,被圣上赶出来了吧…… 茉枝边忐忑地想着,边悄打量姜采女神色,看不出什么来时,也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想不管发生什么,应都不会有事的。 茉枝正这样想时,身后忽传来内官的呼声,刚放下的心就又提上嗓子眼。 好在那内官只是来送披风的,向姜采女躬身道:“圣上怕采女主子着凉,命奴婢送披风给主子。” 茉枝松了口气,将披风接捧在手里,向姜采女道:“主子,夜深露重,披上披风暖一暖。” 姜采女却轻捏了捏她的指尖,道:“你的手很凉,你披上吧。” 茉枝哪里敢披,正要再劝时,又听姜采女问她道:“你有家人吗?” 茉枝还未答,就听姜采女道:“若你有爱护你的家人,他们定不希望你受冻生病。” 茉枝自为奴以来,从没听贵人主子们说过这样的话,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向姜采女说些尊卑贵贱的话时,姜采女已径向前走去,身影没入浓浓夜色中。 圣上近来颇宠姜采女,几乎每日都要传见,不过这一夜后,却是淡了一两日。 圣驾虽未至,圣上还是派人送了赏赐来,是一只泥金花卉匣。 但匣中到底装的是什么,茉枝并不知晓,因姜采女在接到赏赐后并未打开,这只锦匣就一直紧闭着搁在架上无人过问,一直到太后娘娘传唤的那一日。 因为太后娘娘待姜采女慈和,姜采女面对太后娘娘时也没有什么令人心惊肉跳的言止,茉枝对太后娘娘召见姜采女这事,是半点不担心的。 就在永寿宫人来传后,侍随着姜采女来到太后宫中,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沉碧姑姑令她在宫外侍等时,茉枝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等在永寿宫外。 慕烟知太后对她并没有真心的疼爱喜欢,给她几分好脸色,应是因萧珏的缘故。 就像往常见太后,她如仪行礼后,太后赐座赐茶,她接茶在手,预备听几句太后关心的话,她再合乎礼仪地应答几句就是了。 然而今日似乎与从前不同,殿内宫人皆退了出去,连永寿宫的掌事姑姑沉碧都未留下伺候在太后身边。 微烫的茶水略沾唇时,慕烟听上首太后忽然淡声道:“哀家从前善待你,是因韫玉的请求。” 慕烟在太后突然直白的话语中抬眸,见太后饱含深意的目光犀利地落在她面上。
第53章 “韫玉这孩子,念旧情重旧情,心软心痴,有时会想做些不合宜的事,得哀家暗地里帮他兜着。” “但哀家看你,似乎不像韫玉这样。你的心,像是要比他冷硬许多,不然怎能待在杀死自己父兄的仇人身边,安心委身侍奉?” “还是是哀家看错了,你在皇帝身边,实则另有图谋”,太后俯看她的目光锐冷如箭,“前燕的清河公主?” 心惊悬之时,慕烟忽然感到剧烈的晕眩,握在手中的茶杯失力地摔在了地上。 眼前眩起迷蒙的白光,恍惚中,慕烟感觉太后安坐凤座的身影似在摇晃,自高处传来的太后嗓音,缥缈地落在她的耳边。 她似乎都听在了耳中,可昏眩的痛楚让她无法用理智将那一字字连贯地组织起来,意识的黑暗即将将她包围,她身体亦虚弱无力地半摔在地上。 深秋地砖寒凉,贴在肌肤上似是地牢那般阴冷,天也像是陡然暗了下来,眼前越发浓重的漆色似将她推进了曾经的梦魇里,她将又一次被漆黑的噩梦深深纠缠。 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靴步声,有人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是熟悉的龙脑香……是很讨厌的龙脑香…… 她揪着他的衣襟,似是想用力将他推开,可无力的动作,却像是依恋,像是溺水之人在紧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意识越发昏沉之时,她像是听到有人在唤“慕烟”,是他,在唤“慕烟”…… 圣上今日原为国朝礼仪之事绊着,需在这黄道吉日,往宫外皇家祭坛,以天子身份,为大启祈风调雨顺,而他周守恩身为御前近侍,自然随行。 只是御驾出宫没多久,半途就有消息火速递来,安插在永寿宫中的耳目传话来报,太后娘娘似要在今日毒杀姜采女。 圣上闻讯心急如焚,立刻中断了祭祀之事,赶回宫中。 圣上为姜采女闯入永寿宫中时,周守恩候守在殿外,听得殿内圣上与太后似是起了争执,但究竟在说什么,也未听清,就见片刻后圣上抱着姜采女匆匆地走了出来,神色忧沉,而姜采女孱弱地依在圣上怀中,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似已奄奄一息。 匆匆赶回清晏殿的路上,圣上就令太医季远等速至紫宸宫中候命,周守恩向下吩咐后,见圣上神色严冷而眸中忧急似火焰暗灼,不由心想,若今日姜采女真有个好歹,这天子之怒,将会焚烧至何等地步。 周守恩未能听清圣上与太后娘娘的争执,也就无法准确猜知今日太后娘娘为何要忽对姜采女下手,只能在心中暗自揣度会否与永宁郡王有关,会否……与姜采女的真实身份有关。 周守恩边暗思着,边紧跟在圣上身后,然而圣上步伐飞快,他这老奴逐渐跟得吃力,几乎是小跑在后,才能勉强跟上圣上的步伐。 皇帝已是步伐如飞,却觉还是太慢了,恨不得生出双翼,快些带她到太医面前,更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他今日未因朝祀出宫,一直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他不该放她离开他身边,不该为她前两日的话而由她在夜色中走远。 此刻她离他这样近,可他抱她在怀中,却感觉她的生机在一分分地流失,她脸色苍白、气息断续,孱弱地好像身体都没有了重量。 好似是一张白纸、一片轻羽,深秋的冷风吹一吹,就会飘离他的怀中,飘离人世间,他会留不住她,留不住她…… “这般身份不明的女子,不该留在皇帝身边,哀家为你除去她,是做母亲的为儿子的安危着想。” 永寿宫中太后沉冷的言语,此刻犹似冷冷地刺绕在他耳边,令皇帝的心如沉在万丈深渊。 皇帝边匆匆向前快走,边不时低眼看怀中的人,见她双眸越发无力地低垂,好似就要一睡不醒,终于唤出她真正的姓名,“慕烟……慕烟!” 似因他的呼唤,似因太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姓名,她勉强支撑着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慕烟……"皇帝再一声唤出她的姓名时,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喉咙酸哽地乍然说不出话来,他略顿一顿,方道:“别睡过去,撑住,若你撑住了,朕……” 皇帝陡然哑口无言,他并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他的江山、他的权位、他的荣耀,在她那里都不值一提。他以为她只是姜烟雨时,还曾想予她妃位,可是对慕烟来说,大启皇后之位都是尘埃。 皇帝紧紧地抱着她,“若你撑住了,朕带你去白澜江看你兄长,朕没有派人去损毁他的坟墓,那里的百姓常私下祭祀他,朕都没有管……你撑住了,你好好的,朕就带你去……” 她面庞毫无血色,似是一片完全褪了色的花瓣,纤薄透明,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她听着他的话,惨白的面庞上泛起一点虚缈的笑意,凉凉的像是秋日里落在衰败草叶上的一点冷霜,日头略照一照,就会消弭。 好像是为他这句话略露笑意,更好像是不信他这句话,不在乎他这句话,她好像十分倦累,对这尘世,对她自己的命运,这人世间的种种,都感到累倦。 好像太后给她的毒茶反而解脱了她,她不用再挣扎,不用再被束缚过去的尘网里,终于可以无知无觉地睡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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