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一鼓作气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落双颊。 天子李昂默不作声,殿前众人被一股凝重的气氛威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勇气可嘉。”许久之后,李昂才迟迟开了金口,元真等人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却听他又道,“但,死罪难逃。” “陛下!”元真猝然喊了一声,爬满泪痕的脸一片惨白。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铮鏦的琵琶声,让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同时一愣。 “是郑中丞,”元真听出了弹奏者的技巧,激动地低喃,然而下一瞬,她的脸色又变得无比惨淡,“《安公子》,她弹的是《安公子》……” 晁灵云跪在元真身后,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只曲子的掌故来。 当年隋炀帝下扬州,乐人王令言之子将要伴驾,在家中弹奏教坊新翻的琵琶曲《安公子》,王令言闻之怆然泪下,说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大驾必不回。 此刻她看不见殿中的情形,不知道郑中丞为何还能弹上琵琶,可她一定已经听到了殿前的动静,才会选择弹奏这曲《安公子》,借这个典故与她们诀别。 师父一定也是猜到了这点,才会如此伤心欲绝。 这一曲绝响悲怆彻骨,直指人心,殿前听者沉默如山,连无情的天子也为之恻然。直到曲终人静,隔了好一会儿,一名内侍才走出大殿,跪禀天子:“陛下,郑中丞已伏法。” 跪在地上的元真立刻失声痛哭。 一股怨愤瞬间冲上胸臆,晁灵云忘记了恐惧,抬起头直直望着李昂。 陛下,你曾要我替你见证,看你如何重整河山,为万世开太平。可你让我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切吗? 晁灵云紧紧盯着李昂,眼中的愤怒就像两簇火苗,毫无畏避地指向他,直到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被她灼亮的眼神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李昂冰冷的面容渐渐染上一层愧色,无奈而恼怒地开口:“晁孺人,你到这里来,光王可知道?” “陛下,妾身今日是为自己而来。”晁灵云仰望着李昂,坦然回答。 李昂脸色微微一变,没料到晁灵云竟会如此坦率,片刻沉默后,他低声道:“你随朕来。” 晁灵云领命起身,走到李昂身边,仍跪在地上的元真和宝珞惶恐地望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李昂瞥了她们一眼,缓声道:“都起来吧。” “陛下,”元真不肯起身,泪光闪烁的双眼望着李昂,哽咽道,“请恩准奴婢送郑中丞最后一程。” 李昂没有开口,淡淡看了内侍王福荃一眼,转身离去。王福荃立刻凑到元真身边,悄声催促:“圣上已经准了,还不快去。” 元真慌忙谢恩,擦拭着眼泪起身,领着宝珞一同进殿。 晁灵云跟随李昂走下龙首殿,信步前往龙首池畔的凉亭,此时池上风荷摇曳,碧波汤汤,她却无意赏景,只凝望着天子缓缓踱步的背影,心中无比沉重。 李昂一路登上凉亭,直到屏退了内侍,才与晁灵云对视:“你是不是很怨恨朕?” “妾身不敢,”晁灵云凝视着李昂的双眼,鼓起勇气替郑中丞鸣不平,“妾身只是不明白,明明有罪的另有其人,为何陛下就不能放过郑中丞?”
第183章 送行 李昂的目光越过晁灵云,转向凉亭之外,望着满池芙蕖轻声道:“在你看来,郑中丞是无辜的?” 他在亭中的锦榻上从容落座,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疲惫地一笑:“李宗闵、杨承和、宋尚宫、郑中丞,朕当真是前朝后宫……腹背受敌。” 晁灵云听得心中一紧,意识到天子顾虑的是什么,不安地嗫嚅:“陛下……” “朕清楚郑中丞的为人,也知道她为宋尚宫求情是出于情谊,但放过她,就等于昭告朝堂上下,朕是个纵容伶人干政的昏君。”李昂视线转向晁灵云,一字一顿道,“朕不愿千秋之后,史册上留有这等骂名。” 晁灵云眼底一热,低下头哽咽:“妾身明白了,谢陛下提点。” 李昂扫了她一眼,无奈道:“朕听得出你心中不服,这件事上郑中丞的确有冤屈,可宋尚宫呢?杨承和呢?因为这些人弄权干政,损害了多少子民,想想你的头领,虽远在边疆,又何尝不是死于党争之祸?” 听天子提及头领,晁灵云立刻瑟瑟发颤,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陛下英明,是妾身目光短浅了。妾身还以为,陛下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诺言,所以心中一直对陛下有怨,请陛下降罪。” “这不怪你,那么久都没能给你一个交代,是朕有愧于你。”李昂歉然说完,忽然又轻声添了一句,“不过,已经快了。” 这一句虽然声音极轻,却还是被晁灵云捕捉到,她模糊地感觉到这句话里暗含玄机,奈何心里正乱着,无法抽丝剥茧地去往深处想。 只要一想到郑中丞之死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她就心乱如麻,然而圣上肯纡尊降贵对她解释那么多,她除了接受现实,还能做些什么呢? 晁灵云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向天子行礼:“陛下,妾身也想送郑中丞最后一程,望陛下恩准。” 李昂微微颔首,轻声道:“去吧。” 晁灵云谢了恩,匆匆离开凉亭,回龙首殿找师父与宝珞。此时郑中丞的尸首已经被送往教坊,靠着内侍的指点,她很快便追上了收殓的队伍,在一行人中找到了元真和宝珞。 此刻元真和宝珞的双眼都红肿得像桃子,见了晁灵云却如惊弓之鸟,只顾着为她担忧:“你没事吧?圣上有没有怪罪你?” “放心吧,圣上没有为难我。”晁灵云宽慰了她们一句,双眼望向被马车拉着的薄木灵柩,颤声道,“郑中丞……郑中丞她……” “嗯,她在里面。”元真伸手轻抚棺木,叹了口气,“走吧。” 晁灵云点点头,跟着元真和宝珞扶柩出宫,返回教坊。郑中丞的弟子们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全都聚在教坊门口相迎,个个哭成了泪人。 晁灵云刚想跟着她们一同进教坊,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她转过头,没想到竟看见李怡与颍王一同策马而来。 她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宝珞恼火地冲颍王嚷道:“你来做什么?” 颍王李瀍跳下马,直奔到宝珞面前,牵起她的手:“听说你入宫面圣,我赶过来看看。” “万幸,我还没死。”宝珞甩开李瀍的手,转身不理他。 李瀍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道:“我就知道自己劝不住你。” 宝珞还在怄气,不想理他,索性挽着晁灵云的胳膊,拉她一同离开。 晁灵云正因为李怡的目光而不知所措,刚起念想闪躲,却听见他在自己身后淡淡开口:“温儿一直哭着找你。” 一提到温儿,晁灵云顿时便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向望着自己的宝珞摇了摇头。 “也对,”宝珞松开了晁灵云的胳膊,撇撇嘴,“你也该回去了。” “替我送郑中丞一程。”晁灵云轻声叮嘱,看着她点头后,转身走到李怡马下,抬头道,“我和你回去。” 李怡面色冰冷,一言不发地将她拉上马,挥鞭扬长而去。 宝珞瞧着他们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担心,问粘上来歪缠的李瀍:“光王好像很生气,他怎么会和你一道来?” “这事搁谁不生气呢?”李瀍抱怨了一句,将宝珞的手攥得紧紧的,“是我去给他报的信,大概把他吓着了吧。” “你给他报信?你何时同他如此和睦了?”宝珞狐疑道。 “我还不是为了你。”李瀍郁闷地咕哝,“九头牛都拉不回你,加上个晁孺人,也许能成……” 宝珞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李瀍捂着胳膊惨叫一声,连声求饶:“我身上本来就有点不自在,你这么一掐我更疼了。” 宝珞愤愤地瞪着他,怒道:“你指望他拉回灵云,我就能跟着回来?告诉你,要不是圣上仁慈,我早就没命了,根本等不到你救我。” “是啊,你就会撒野。”李瀍笑得没心没肺,眼底却有一丝精光闪过,低声道,“今后你要么只在我管得到的地方撒野,要么你撒野的地方,我都要管得到……” 此时金乌渐沉,暮色降临,晁灵云跟着李怡返回光王宅,一路上两人同骑一匹马,各自沉默着,气氛一如昏暝的天色般压抑。 绛真那一番话字字言犹在耳,她的心乱着,根本没想好该怎样面对李怡。 她知道他在生气,气她意气用事,擅自跟着师父入宫面圣,可她这样做,又是因为谁? 晁灵云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抓弄着面前的马鬃,感受着身后人温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的耳背,一阵心烦意乱。 快马转眼驰入光王宅,李怡将晁灵云扶下马,拉着她快步向前走,脚下的路却根本不是通往安正院。 晁灵云被他拉扯得步履踉跄,手也被攥得生疼,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怡依旧一言不发,直到将她拉进思远斋,砰一声紧闭上房门。 此时宅中仆从早已识趣地远远回避,思远斋中只有晁灵云与李怡两个人,她无处可退,索性昂头与李怡对视,等他开口。 她的目光坦然而冷静,让李怡恍惚有种罪在己身的错觉,压在心口的怒火顿时再也控制不住,化作怒气腾腾的质问:“你怎么敢?”
第184章 夫妻对质 晁灵云凝视着李怡,嘴角浮起极轻的一丝笑:“我有何不敢?” “你,”李怡面色越发阴沉,气急之下,还是忍不住将难听话说了出来,“你也是下过一次诏狱的人了,在外头肆意妄为的时刻,就没一点点怕吗?” 晁灵云没想到李怡会旧事重提,心口一阵刺痛,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对,我是下过一次诏狱……所以我就应该贪生怕死吗?” “我不是说你应该贪生怕死,”李怡努力按压心中怒火,沉声道,“天威难测,你跟着元真娘子冲动行事的时候,就不能想想你的一双儿女,想想我吗?” 一想到温儿和瑶儿,晁灵云鼻子一酸,到底还是低下头,苦涩地低语:“我想过,为了孩子和你,我已经忍了太久……可是十三郎,你明明知道我本来的模样,为什么非要因为一双儿女,就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她抬起头,希望李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李怡只是深深看着她,没有回答。 晁灵云眼中泛着泪光,无奈地扯动唇角:“所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如果只是要一个能安于深闺,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你又何苦选择我?” 她无力地说完,心口一片空荡荡,早先满腔的委屈和气苦,一瞬又烟消云散。 李怡默然站在她面前,一忍再忍,终究还是咬着牙开口:“是,当初我喜爱你,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可人这一生何其漫长,难道最初动荡的,就永远都不能安定吗?我看你是做别人的刀剑太久,忘了身为女子,你原本可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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