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听到此处,蓦然冷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滑下眼角:“当年朕就是被你们这样推上龙椅,事到如今,你们又要推一个新的吗?说吧,太皇太后属意谁?” “按太皇太后的意思,太子尚幼,不堪大任,不如在诸多亲王之中,挑选一位年富力强的。”仇士良话到嘴边,忽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如今宫中风声鹤唳,他不敢大意,立刻打住话头,喝问左右,“是何人在殿外喧哗?” 一名神策军士兵跑进殿中,低声向仇士良禀报:“大人,是马元贽来了。” 仇士良神色一凛,吩咐左右:“我去殿外看看,你等在此护驾。” 说罢他飞快走出延英殿,在看清楚马元贽带来的人马后,冷笑道:“马将军,你这是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马元贽站在殿前,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仇中尉,下官是担心你做了糊涂事,特意前来相劝,可否请中尉借一步说话?” 仇士良想了想,冲左右一摆手:“你等在此守卫,没我号令,不得妄动。马将军,请。” 马元贽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亲随,空手领着仇士良走到一处小殿,从袖中抽出一卷表函,递给他:“有劳仇中尉,先看一眼这个。” 仇士良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接过表函,凑到灯下展开细看,渐渐变了脸色:“刘从谏的表函,怎么会先到你手里?”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刘从谏已经上表朝廷,‘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眼下昭义军已经表了忠心,各方节度使必会响应,无论换谁,都坐不稳龙椅,还请仇中尉三思。” 仇士良瞪着马元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信半疑道:“他就算上表,也不该这么快吧?” “仇中尉疑心这表函的真假?”马元贽笑笑,劝仇士良,“圣上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此次虽遇变乱,却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取代的。就算没有昭义军,朝中也还有一批狷介之臣,宁可掉了脑袋,也不会服从中尉。” “你……我可没想要谁服我,”仇士良辩解了一句,悻悻道,“这次是宰相王涯勾结郑注、李训谋反,我替圣上剿灭逆贼,难道还有错吗?” “对,这次中尉用兵,的确是师出有名。可如今长安人心惶惶,坊间恶少趁火打劫,无辜被株连的人难以计数,下官劝中尉一句,凡事还是适可而止为好。”马元贽意味深长道,“中尉可别忘了,当初郑注是为了对付王守澄,才举荐你做了左神策中尉。下官知道你痛恨郑注不念旧情,妄图借甘露的幌子谋害你,但此人谋反的案子一天不了结,你过去与郑注的交情,就有可能被有心人重提,只怕到那个时候,你反倒骑虎难下。” 马元贽此言一出,仇士良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马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想陷害我?” “下官只是提醒中尉多加小心,我等身为内侍,要紧的是侍奉好天子,不可插手帝君废立。不信中尉你看,当年拥立宪宗、穆宗的那几个,如今还有一个活口吗?”马元贽告诫道,“说句不好听的,我等身为下贱,再显达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下官奉劝中尉,小心被人利用,最后做了背黑锅的罪人。” 仇士良默默听完马元贽的话,心里转过弯来,脸上也堆起笑容:“多谢将军苦心点拨,仇某受教了。” “中尉不必客气,之前采办新马的时候,要不是仰仗了中尉,下官哪能发得了那笔横财?你我身为同袍,相互帮衬,理所应当。”马元贽笑嘻嘻地搓了搓手指,做了个数钱的手势,从仇士良手中取回表函,小心收好,与他一同走出小殿,“下官还要将表函送往尚书省,就不耽误中尉的正事了,就此告辞。” “好,将军慢走。”仇士良拱手相送,看着马元贽走下延英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唤来一名心腹,悄声吩咐:“你去颍王那里跑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即刻赴鹰坊一会。”
第191章 风雨如晦 差遣了心腹,仇士良一刻也不敢耽误,先行前往鹰坊等候。 不消片刻,李瀍也赶到了鹰坊,一进门就皱着眉问仇士良:“我交代你的事,办成了吗?你就急着差人找我?” “殿下稍安勿躁,先入座小歇,容下官细禀。”仇士良伺候李瀍落座,将自己逼宫不成,被马元贽阻挠的始末说了一遍,只略过其“兔死狗烹”的言论,免得激怒李瀍,“殿下,谁能想到马元贽竟拉来刘从谏做靠山呢,看来圣上暂时还动不得。” “该死!”李瀍气得面色铁青,咬牙道,“眼看着万事俱备,竟然半道上杀出个马元贽……他这人一向不爱出头,怎么这节骨眼上倒冒出来表忠心!” “殿下息怒,此人毕竟是马存亮教出来的养子,满脑子都是些迂腐不堪的愚忠,都怪下官失察,平日里竟小觑了他。”仇士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继而话锋一转,向李瀍请示,“殿下,如今既然逼宫不成,我们后续的计划,是不是也该搁置一下?” “搁置?我准你搁置了吗?”李瀍瞪他一眼,冷笑道,“眼下长安城中的乱象,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这次你逼宫不成,更应替我铲除几个心腹大患,将功赎罪才是。” “殿下说的是。”仇士良赔着笑脸,轻声道,“刘从谏保得了一个天子,可保不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宫外那些个琐事,殿下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连日来,风雨如晦的长安依旧风声鹤唳。 被阉党摆布了数朝的皇家,再次从宫变的黑暗与血腥中,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即将变天的味道。 十六王宅中的亲王各个闭门不出,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鸿运或是噩运。 时近黄昏,王宗实照例检查过紧闭的门户,匆匆前往安正院见李怡。 “殿下,今日风声甚紧,说是有匪寇入城,连两省诸司的官员都忙着逃命呢。” 李怡正对着棋盘打谱,闻言抬起头来,冷笑道:“神策军放任长安乱了那么久,看来某些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是啊,”王宗实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问,“殿下,你说一个刘从谏,真的能牵制住阉党吗?” “也不光只有他,如今虽朝野丧乱,却还有砥柱在。尤其是李石拜相之后,表现得让人刮目相看。”李怡往棋盘中落了一子,吩咐王宗实,“不知道宫门关了没有,你设法去探一探。” “是。”王宗实领命而去,约摸一个时辰后,跑回来啧啧称奇,“殿下,想不到两省诸司乱成那样,宫门竟然没关,真是奇了。” “空城计吗?也不知是何人有此胆魄。”李怡托着腮沉吟,微微一笑,开始收拾棋子,“只要宫门不关,想浑水摸鱼的人摸不清虚实,也就不敢造次,我们更不必惊慌。” “殿下说的是。”王宗实稍稍安下一颗心来,又道,“我去给殿下安排晚膳,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一个人用膳也没什么胃口,你让厨下随便弄两个小菜也就罢了。”李怡说完,又吩咐了一句,“我这里陪着温儿与瑶儿,渼儿那里你就留点心,关照他一下,别因为大人的事惊扰到孩子。” 自从京中大乱,吴青湘就被安排去了郑太妃身边,如今宅中只剩下李怡守着三个孩子。虽有乳母侍儿照应,然而宅中人心惶惶,身边又没有母亲守护,幼小的孩子受到影响,难免寝食不安。 王宗实明白李怡的心思,应道:“殿下放心,小郎君那里我一直照应着呢。” 入夜后,李怡在安正院哄睡了孩子,披上大氅,与王宗实一同前往思远斋。 自晁灵云离开,每日都是书卷陪着他度过漫漫长夜,日子一长,连王宗实都忍不住打趣:“殿下像这般清净洁斋,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李怡横他一眼,抬头望了望夜空,十二日的宵月如一把张弦的弓,明晃晃地悬于冬寒深处。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无尽的思念一刹那满溢心间,李怡难掩惆怅,低叹道:“边塞天寒,也不知她有没有及时添衣。” “孺人有康承训一路照应着呢,殿下无须担心。”王宗实嘴上宽慰着李怡,却是皱眉不展,“倒是这京城兵荒马乱的,直到现在都不曾消停,殿下还气定神闲的。” 李怡不由苦笑:“你当我不怕?我若不怕,哪舍得送她离开?” 王宗实懂得李怡的苦心,忍不住替他心酸:“殿下料事如神,又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却如蛟龙困于浅滩,连个长安城都出不去。否则在大祸刚有兆头的时候,殿下就能与孺人一同远走高飞,又何必连蒙带骗将她一人送走,只剩下殿下孤零零一个在此牵肠挂肚的。” “困于十六王宅的亲王又何止我一个,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李怡负手远望,听着王宅外一直隐隐不断的嘈杂声,意味深长道,“眼下最焦灼的人可不是我,我当然有闲情坐山观虎斗。” “可不是嘛,圣上有刘从谏作保,最恼火的就数颍王和安王了,殿下这招实在是高。”王宗实正恭维着,忽然一名家丁从暗处跑过来,即使灯火昏暗,也能发现他脸色煞白,两只眼睛正惊惶地圆瞪着。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王宗实斥了一句,问,“你不守着大门,跑这来做什么?” “殿下、大人,”那家丁跌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宅子外面乱成一片,说是有匪寇闯进了十六王宅。目前尚未见金吾卫赶到,小人怕宅门守不住,这才赶着来报信。” 李怡听了他的话,留意到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立刻吩咐王宗实:“你快去把渼儿带到安正院,传我命令,宅中男丁一半人护院,一半人去守门。” 说罢他快步进入思远斋,取了佩剑短刀,赶往王宅大门。 此刻王宅外已乱成一团,刀剑铿铮、喊杀叫骂、砰砰撞门声搅乱了寒风,李怡握紧佩剑,看着几名家丁顶住不断被撞动的宅门,一颗心微微发沉。 骤然间,七八个全身皂衣的人翻墙而入,手执兵器见人就杀。李怡眸色一冷,拔剑御敌,眨眼间刺死一人,又用剑挑了刺客的面巾,见他面白无须,心中立刻猜了个大概。 敢夜闯十六王宅,哪会只为了求财? 对方的目的不难猜,只是敌人有备而来,自己今夜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有些麻烦。 不如趁着大门未破,派人去马元贽那里搬救兵?可如此一来无疑会暴露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那么做。 不过是片刻的犹豫,翻墙而入的刺客就已经杀掉了抵住门栓的家丁。 一群黑衣人趁机破门而入,一窝蜂地与家丁护卫缠斗在一起,有人从服色辨认出李怡,立刻大喊:“着紫衣的是光王,先杀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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