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的行刺风波,虽然引得朝臣议论纷纷,却好在并没有影响早朝的秩序。 萧洪从一名蚂蚁般卑微的茶纲差役,一飞冲天来到金銮宝殿,位列文武百官之间,纵然事先被长史教过千万遍,依旧紧张得两腿有点发软。 他被圣上封了个五品官,以后都在太子东宫任职,今日上朝主要就是为了来谢恩的。他知道此刻身边站着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本事人,不免十分心虚,东张西望,想找个面善的同僚搭几句话,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奈何四周没一个人拿正眼看他。 时间一长,萧洪恼羞成怒,愤愤心想:傲什么,殿上坐着的那是我外甥! 不久天子驾到,群臣山呼万岁,萧洪滥竽充数,混在队列里糊里糊涂地听着,除了听到天下大事,还听到几个平日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会儿是牛僧孺被封了淮南节度使,年后离京赴任,一会儿是擢升李德裕为兵部尚书,还有大名鼎鼎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前来朝见天子。 萧洪一边眼巴巴望着刘从谏面圣,一边想着还在马车里的恩人,心猿意马,暗暗焦急:这没完没了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别把恩人给等急了,哎呀,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待会儿可一定要记得问问…… 荐福寺中,晁灵云跟着李怡走进禅房,摸了摸脑袋,略带尴尬地自嘲:“瞧我这蓬头散发的,可惜寺庙里也没个梳子。” 话音未落,李怡已经走到镜前,从奁盒里递了梳子给她。 晁灵云诧异地接过梳子,看着梳子简单朴素的样式,忽然意识到这是李怡的东西,顿时觉得有点烫手。 她不敢多想,低下头默默梳理长发,就听见李怡在一旁问:“今早暗杀牛僧孺的刺客,是你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怡,不答反问:“整个荐福寺都是殿下的人吗?” 李怡没有开口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刚刚殿下一进山门,知客僧对你耳语的就是这件事吗?难怪殿下往来于王宅与寺院之间,就可以知晓天下事。”晁灵云与李怡四目相对,无奈地哂笑,“殿下如今倒是什么都不瞒我了,我却有点好奇,殿下为何不怀疑我刺杀的人是刘从谏?” 因为我知道,刺杀刘从谏的另有其人。李怡迎着她敏锐的目光,缓缓回答:“我听知客僧说,行刺刘从谏的刺客身上受了伤,现在神策军正在据此搜索整座长安城,可你并没有受伤。” “原来如此。”晁灵云笑笑,放下梳子,挽起一头青丝,“殿下没猜错,刺杀牛僧孺的人就是我。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殿下最初是在哪里遇上我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晁灵云三下五除二地挽好一个发髻,才意识到自己的发簪已经丢在了马车里,刚要蹙眉,就看见李怡将一根发簪递到自己眼前。 “若不嫌弃,就先用我的。” 雕琢着螭龙的白玉簪通体莹润,样式与李怡曾经送给自己的金耳坠颇有同工之妙。 晁灵云脸一红,犹豫地望了李怡一眼,见他神色一派从容,反观自己却是一副露怯之相,顿时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抽过簪子,牢牢地插进自己的发髻。 借着这一点契机,李怡刚想与晁灵云再说几句话,王宗实却煞风景地捧着一套衣裙走进厢房,殷勤地开口:“娘子换上这个吧。” 晁灵云看了一眼王宗实手里的裙裳,不放心地问:“这是谁的衣服?” 王宗实与满脸阴云的李怡对视了一眼,唯恐人头不保,哪里还敢再说实话:“这是女信徒布施的衣裙。明日腊八,寺里会为穷人提供一批过冬的衣粮。” 他这话真假参半,后一句倒是千真万确。晁灵云终于打消了疑虑,接过衣裙去屏风后穿好,走出来向李怡告辞:“殿下,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李怡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起身离去,沙哑地道别:“慢走……不送。” 晁灵云刻意忽略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出禅房,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眼中盈满了怅惘。 说好了放下情愁,终究意难平。 她在腊月的寒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躁郁被寒冷驱散了几分,定了定神,这才顺着来时的路往山门那里走。 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荐福寺庄严祥和,一片静谧。晁灵云步履匆匆,在穿过一道角门时,冷不防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笛声。 这调子,不正是自己买盐时发现的曲子吗?她心中一动,被心头油然而生的欢喜鼓动着,暂时放下了离开的念头,顺着那悠扬的笛声一路寻找,很快便发现了一座名叫“禅师殿”的佛殿。 那笛声正是从禅师殿中传来,晁灵云刚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远远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她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座供养塔后面,看着一身青衣的吴青湘从自己眼前快步走过。 她这是要去见李怡吗?看来这偌大的荐福寺,每个人都在各自奔忙,只有自己才是不速之客。晁灵云暗暗思忖,心情不觉跌入谷底,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一路追寻的笛声已然消失。 “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她低声喃喃,将那写在曲谱后的小诗咀嚼了一番,蓦然意兴阑珊,转身离去——如果谱曲的真是位出家人,自己一个六根不净的红尘客,又何苦前去打扰? 不如曲终人散。
第076章 你的发簪很眼熟 禅房中,吴青湘低着头拜见李怡,轻轻道了一声:“殿下。” “起来吧。”李怡坐在绳床上打量着她,关心了一句,“听说你受伤了?” 吴青湘目光一黯,低头承认:“是我技不如人。” 李怡听了她的话,有点无奈地低语:“我是想问你,伤得重不重。” 吴青湘瞬间抬起头,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彩,嘴角两边浮现出隐隐的梨涡:“多谢殿下关心,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李怡没有在意她脸上瞬间焕发出的光彩,径自问道:“我一路未曾接应到你,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本想与殿下会合,奈何神策军追得太紧,我只好另寻隐蔽之处藏身。”吴青湘回答,故意隐去了遇上国舅一节。 李怡一向信任吴青湘的能力,不再细问,起身缓缓走到壁柜前,取出药箱里的金创药递给她:“拿去按时涂,一日三次。” “谢殿下。”吴青湘感激地接过药瓶,紧抿的双唇弯出一抹笑意。 李怡看着她低头站在自己面前,一派淡漠从容、似笑非笑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也许当初正是因为这份感觉,才让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之后,决定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对吴青湘这一类人有种天然的信任,毕竟头脑清晰、遇事冷静的人,才不会轻易迷失本性。 李怡出于自信,用人不疑,却恰恰忽略了一点——所谓冷静,多半是因为用情未深,而冷静的人一旦燃烧起来,只会比普通人更加炽烈。 “这次失手,刘从谏必定会加强戒备,他在京这段时间,你未必还会有第二次机会。”李怡点明利害,劝了她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 “我明白。”吴青湘点点头,向李怡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误了正事。” “跟着我,哪有什么正事,”李怡无奈地苦笑,转身低叹,“不过是苦等罢了……” 晁灵云原本打算来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事后再悄悄回到平康坊,不让绛真察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等她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朝中两位大员遇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平康坊。绛真忧心如焚,见她回来,立刻将她拽进屋子,紧张地问:“你杀的是哪一个?” “牛僧孺。”晁灵云乖乖招认,免得绛真更烦躁,“阿姊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行动。不过阿姊你尽管放心,我有大仇未报,哪敢去招惹刘从谏呢?又不是活腻了。” 绛真松了一口气,又板着脸嗔怒:“就算是刺杀牛僧孺也不行!谁让你自作主张了?眼看大人就要回京,你若是伤了牛僧孺,让他趁机在天子面前博取同情,抓住机会留在京城,岂不是弄巧成拙?” “其实有些事,我是怕阿姊担心,才一直没说。”晁灵云斟酌了片刻,决定告诉绛真,“我心里一直怀疑,牛僧孺几次三番找上我,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阿姊你想,牛僧孺堂堂一个宰相,手里的棋子绝对不差我一个,就算我能混进内教坊,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上心,何况如今我已一文不名,更不应该被他放在眼里才对。” “你的意思是说,牛僧孺已经怀疑你与大人有关系,所以将计就计命你接近大人,趁机为大人罗织罪名?” 晁灵云点点头,同时也向绛真坦白:“不瞒阿姊讲,我决定偷偷暗杀他,当然也有报仇心切、一时冲动的成分。” 绛真蹙眉沉思,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如今牛僧孺离京已成定局,就算他有心利用你扳回一城,也是鞭长莫及。等大人回来,我会将你的疑虑上报,到时一切都由大人做主,你别再轻举妄动。” “是。”晁灵云赶紧答应,生怕绛真再发火。 姊妹俩刚说完悄悄话,就听侍儿前来报信:“娘子,晁娘子有客。”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辰,一般人谁会来呢?绛真与晁灵云对视一眼,扬声问:“是谁要见晁娘子?” “是一位新客人,自称李五郎。”侍儿笑道,“那客人模样有些古怪,晁娘子去见了就知道。” 晁灵云一下子想不起来谁是李五郎,只当是哪位新客人,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前去见客,结果一进客堂就大惊失色:“殿……” 穿着一身素白缌麻的李瀍笑着冲她摇摇手,以示自己正在隐姓埋名。 晁灵云赶紧改口,心神不宁地行礼之后,在他面前坐下:“郎君,奴婢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郎君正在服丧,来这里恐怕不合适吧?” “我这不是偷偷来的嘛?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前两天薨逝的是我的一位曾叔祖,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李瀍满不在乎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真按规矩禁了声乐,我是一定受不了的。” 晁灵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问:“我师姊她还好吗?” “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何必问我?”李瀍不容晁灵云装傻,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个傻丫头是不是向你提议,要你去我府中效力?” 晁灵云目瞪口呆,随即干笑起来:“哈哈,我师姊她一向有点异想天开,这话郎君你可别放在心上……” 李瀍一只手托着下巴,幽幽开口:“我倒觉得,她这个提议不错。” 晁灵云继续和他装傻,满脸堆笑道:“郎君说笑了,灵云何德何能。” 李瀍打量着晁灵云,微微一笑:“你知道吗,今早刘从谏遇刺的消息一传到左教坊,你师姊她就心急火燎地赶来央求我。可见你有什么本事,她多少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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