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满座宾客陶然失神,只有李怡独坐一隅,默默凝视着晁灵云,心如刀绞。 这一曲词,取流云难聚之意,描尽相思之苦,对他人是娱情助兴,对他却是字字锥心的拷问。 这首曲子的真正来历,只有他知道。 她在离他这样近的地方,唱尽相思;而他心底涌动的情意,明明湍急如河流,却不得不变成山岩罅隙间隐秘而艰辛的溪水,爱得是那么苦楚曲折。 偏偏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铸成的错误。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坐在首席的李德裕满眼深意地看着晁灵云,莞尔笑道:“这首曲子倒挺新鲜,我在西川不曾听过。” 晁灵云面对主翁,按捺住心中激荡的情绪,恭敬回答:“大人有所不知,此曲是奴婢前不久在东市买盐时,偶然在包盐的纸上发现的,因此才取名《盐角儿》。” “原来如此,”李德裕点点头,回味着曲词,感慨叹息,“流云逐风,聚散无定,真是道尽人生无奈。” 话音未落,却听贵宾席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本王倒是觉得,青天万里,风云际会,何憾之有?” 李德裕不由转眼望去,只见颍王李瀍正举杯微笑,熠熠生辉的双眼与自己坦然对视,心中顿时一震——这颍王两年不见,竟长成了如此野心恣肆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举杯,遥敬李瀍:“颍王殿下的见解,高远不俗,令人心中顿生浩然之气,当浮一大白。” 李瀍倨傲地一笑,将杯中素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缓缓道:“尚书才是行走天下,胸有丘壑之人,是本王卖弄了。” 能得颍王奉承,李德裕自然是心生欢喜,客气了一句:“殿下过誉,下官愧不敢当。”
第079章 狸奴不解语 夤夜,两名身披斗篷的娇小身影一前一后闪入李德裕的书斋,一同摘下风帽,向李德裕下拜:“奴婢沈绛真(晁灵云),拜见大人。” “免礼。”李德裕请二人起身入座,在灯下看着自己姿容出众的手下,笑道,“我不在京中这段时间,辛苦二位了。” “不敢。”绛真向李德裕娓娓汇报近来收集的消息,资历浅的晁灵云坐在一旁,静静出神。 傍晚酒宴上,李瀍与自己的主翁相谈甚欢,在她心中落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李瀍和李怡身居轻丧,依旧前来道贺,为的自然是设法与大人结交,目前看来,李瀍已抢占先机,拔得头筹。 那哑巴王也真是,来都来了,还净顾着看我!从头到尾都憋着不说话,做什么闷葫芦!晁灵云暗暗恼恨,心底那颗不安的种子,已渐渐萌生出不妙的苗头来。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书斋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晁灵云回过神,发现大人和绛真的目光一齐落在自己身上,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牛僧孺那一点伎俩,我还没放在眼里,你们不必理会,这个人我来解决。”李德裕打量着晁灵云,若有所思,“不过我看颍王此人,的确不俗。” 这都什么跟什么?晁灵云之前一直在走神,忽然听到大人如此褒奖李瀍,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坐在她身旁的绛真却笑道:“想不到灵云来长安一年,竟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大人真是慧眼识珠。” “当初悉怛谋来到成都,精锐将士三百余人,出色的又何止晁娘子一人。”李德裕慨然叹息,“是我有愧于他……我已与王监军约定,后日一同去荐福寺的超度佛事。晁娘子你不便出面,就悄悄去吧。” “是,多谢大人关怀。”晁灵云连忙道了一声谢。 一旁的绛真又道:“到时马元贽将军也会到场,大人正好与他见一见。” 李德裕点点头,话锋一转,问道:“漳王目前境况如何?” “不妙。” 李德裕沉默了片刻,兀自低喃:“颍王倒是值得深交……” 绛真与晁灵云对视了一眼,没有接话。 转眼过了两日,荐福寺为维州将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超度佛事,晁灵云穿着一身素服,一个人悄然来到荐福寺,躲在坛场外独自凝听诵经。 悠扬的梵呗声里,她在心中默念着每一个同伴的名字,每念起一个人,就跟着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与你们一同赴义,对不起,没能使你们沉冤得雪,甚至连为你们超度的佛事都不能公开露面,只能装作一个局外人…… 泪珠不断滑出眼眶,在北风中冻得脸颊一片冰凉。晁灵云擦拭着眼泪,收起心中哀思,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忽然望见远处走来两道素服银冠的身影。 她心中一惊,立刻避让到佛殿的须弥座之后,看着李怡与李瀍并肩走进佛事坛场。 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来?又是为了与谁结交吗?晁灵云蹙起眉,心中隐隐恼火,刚想腹诽他们一通,忽然感到小腿上一痒,把她吓了一跳。 她慌忙跳开半步,低下头,却发现原来是一只黄色的虎纹小猫,正翘着尾巴眯着眼,亲热地往她小腿上蹭。 晁灵云顿时心一软,笑道:“你这狸奴,倒会黏人……” 她蹲下去抱起小猫,贴在怀里揉了揉,挠着小猫的脑袋问:“小家伙,你是从哪儿跑来的?” 小猫“咪”了一声,在晁灵云怀里扑腾着,跳下地,撒开四只雪爪飞快地向前跑。 晁灵云的目光追随着虎纹小猫,发现在它奔跑的方向上,远远还有两只同样花色的小猫。 “原来你也是有伴的……” 她站起身,向着那三只小猫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三只小猫跳进了一道角门的门槛。她下意识地移动视线,向围墙后的佛殿张望,竟意外看见墙头上露出半截禅师殿的匾额。 “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 莫非那曲谱背后的小诗,写的都是真事? 晁灵云瞬间心生好奇,脑中还在犹豫着,双脚已经向着禅师殿迈去。 她穿过一道角门,立刻望见禅师殿的须弥座下蹲着一团灰暗的人影,那背影一看就是位僧人,只不过缁衣和僧帽之间,露着一截白得异常的后脖颈。 晁灵云悄悄走到近处,才发现那僧人正蹲在地上喂猫,面前摆着三只猫食碗,每只碗各围着七八只猫,正争抢着碗里拌着豆豉的粟米饭。 晁灵云看得有趣,忍不住开口:“师父,这狸奴也喜欢吃素斋呀?” “吃惯了,也就喜欢吃了。”僧人听见人声,连忙站起来,转身向晁灵云行礼,“贫僧法号善慧,见过女施主。” “弟子晁灵云,见过善慧师父。”晁灵云双掌合十,恭敬地还礼,同时瞧见善慧异于常人的相貌,知道他有羊白之症。 “这里不是进香的佛殿,”善慧抱住一只顺着缁衣窜到自己肩头的肥猫,亲切地问,“女施主是不是迷路了?” 晁灵云摇摇头,低头看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猫儿,笑道:“我瞧见好几只狸奴,觉得有趣,跟着它们走到了这里。” “女施主是蜀地人?” 晁灵云心中一惊:“师父怎么知道?” “女施主不必慌张,”善慧撸着猫,笑着解释,“贫僧只是耳朵比较灵光。” “原来是这样……”晁灵云紧绷的肌肉又放松下来,仰头望了一眼禅师殿的匾额,“师父既然耳朵好……平时在这佛殿里,可曾听到竹笛声?” “竹笛声?什么调子的竹笛声?” “就是……”晁灵云说不清,索性轻轻为善慧哼唱了一段。 善慧撸猫的手僵住,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想不到这首曲子,竟被女施主听了去。” “师父知道这首曲子?”晁灵云心跳加速,盯着善慧问,“可知道吹笛的人是谁?”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善慧放下猫儿,双手合十,“这曲子是贫僧所作,如今另有主人,请女施主切勿外传。” “另有主人?”晁灵云低喃,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一个答案在迷障中呼之欲出,那答案让她不敢触碰,她却偏偏逼着自己,艰难地启齿,“是谁?”
第080章 佛事 李瀍跟着李怡一路走进佛殿坛场,只见满眼金碧辉煌,七宝伞盖悬于菩萨头顶,珍彩花幡、奇异珠鬘,满殿铺列,宝装之镜大小不计其数。堂中花毯铺地,两壁依次供奉着七十二贤圣像,墙上悬挂着宝幡、珮玉、珍珠;供案上摆满了各色花灯、名香、茶药食饾饤,琳琅满目。 “都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今日仔细一看,果然是富得流油啊。”李瀍随手从饾饤底层抽出一块蜜饼,堆成小山状的饾饤立刻哗啦啦倾塌,让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大惊失色。 李怡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休要无礼。” 李瀍耸耸肩,将咬了半口的蜜饼丢回供案,走向正在观礼的李德裕、马元贽等人,双掌合十行了一个礼。 李德裕等人立刻还礼,连声道:“颍王殿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诸位辛苦了。自从去年我得知维州将士蒙冤边塞,心中一直愤慨难平。今日我听光叔说,诸位特意在荐福寺为牺牲的将士操办佛事,我又怎能不来凭吊?”李瀍两眼望着李德裕,与他相视一笑,“我生平最大的宏愿,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唐八方归服,海晏河清。” 李德裕微微点头,向李瀍拱手致意:“殿下志存高远,下官拜服。” 李怡将这二人的默契看在眼里,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马元贽,马元贽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开口道:“今日佛事进行得如此顺利,都是仰赖光王办事周全。” 李德裕目光移向李怡,拱手道谢:“多谢殿下费心了。” “维州将士为大唐捐躯,我理当尽心。”李怡难得在人前说了一句整话。 李瀍挑起眉,笑了一声:“但不知安排佛事的维那在哪里?我也想好好谢他。”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李德裕附和,“却不知维那在哪里,我们也该见见他,当面道谢才是。” 马元贽将目光投向李怡,李怡只好回答:“负责佛事的维那是善慧法师,他一向不爱露面。” “光叔一向不问世事,潜心修佛,与善慧法师一定很熟,不如光叔亲自去请一请他?”李瀍笑着说,“李尚书有意向他道谢,我们总不能辜负了尚书的一片美意,光叔你说是不是?” 李怡皱眉听完李瀍的提议,无奈道:“我去请善慧法师来。” 说罢他与众人暂别,走出佛殿,只觉得朔风猎猎,心中郁结。 李瀍一贯能争会抢,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吃他的亏,何必灰心?李怡缓缓走向禅师殿,在心中思忖——这人盯自己盯得越来越紧,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一路想得忘神,脚下刚跨过角门的门槛,冷不防怀中撞到了一个娇小的人。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窜入鼻中,让他在看清楚怀中人的脸庞之前,已经先乱了方寸:“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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