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厢里,章崧靠坐在正位上,略松了松肩膀,扫去因这一日的奔波而起的疲劳。 赵季侍坐在他身侧,恭敬地奉上茶水。 章崧从容领受这位六道堂副堂主的服侍,徐徐啜了口茶水,才冷笑道,“想玩别人劝进,自己无奈从之的把戏,他还嫩了点。不接我的话,无视我的示好,无非是觉得皇位非他莫属,不用承我的情也能登基,以后就不用再受我挟制而已。呵,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冷冷他也好。” 赵季连忙逢迎,道:“没错。皇后为了保住儿子的皇位,自然也会全力跟您合作。” 章崧闭目养神,似有疑惑:“不过,圣上失陷,为何消息是从萧明那传来,你们六道堂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按说六道堂有天道,专门负责护卫天子安全。纵使前线天道道众悉数战死,也还有潜伏在边境的畜生道能搜集传递情报。该是最先得到消息、也该是掌控机密最多的那个。 若非如此,章崧也不至于得到传信后,立刻便去同丹阳王交易。 赵季一怔,掩饰道:“这个,畜生道这几日一直没传来消息,想必是偷懒了,下官这就……” 章崧猛地睁眼,眼中精光四射,审视着赵季,“这几日一直没传来消息?!畜生道的消息向来是每两日一上报,你接管六道堂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弄清楚?” 赵季一窒,匆忙跪下,“下官该死!” 章崧瞪着他,见赵季分明没有意识到他真正的该死之处,没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打压宁远舟让他掌控六道堂。想到自己竟把这么个蠢材提拔到这么机要的位子上,章崧不由急火攻心。却也不值为此等蠢人动怒,便揉了揉额头压下火气,“难怪最到处都对六道堂怨声载道,老夫当初真是晕了了头,才会废了宁远舟,提拔了你!” 他一提宁远舟,赵季眼中便流露出恨意。 章崧却已懒得再同他多言,吩咐赵季:“去六道堂。老夫得亲眼看看,你到底把六道堂弄成什么样子了。” 马车直驱六道堂而去。 六道堂是梧国太宗皇帝所亲设,分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及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六道。取六道轮回、尽在掌握之意。其中天道,掌皇族亲贵护卫;人道,监察各级官员;阿修罗道,财色收买,为上三道;饿鬼道,善造机关,畜生道,专事刺探,地狱道,暗杀偷袭,此为下三道。 上三道道众多从贵族子弟中筛选,故而上三道道众往往财薪丰厚,出身高贵。而下三道则多是些三教九流,出身平民甚至氓流,贫穷卑贱。历代堂主也多从上三道中选拔。纵使同在六道堂中,也常有门第之别。尊崇上三道,而鄙薄下三道。 赵季的叔父曾是天道道主,又有个姑姑嫁入相府为妾。他自命出身高人一等,视堂主为囊中之物。却不料同期里出了个宁远舟。 宁远舟其人,最初原是下三道的普通道众,在上下六道里轮转多年。初时毫不起眼,却硬是凭借自己的功绩步步提拔。更是凭一己之力创设了森罗殿,专门剖析情资密报。在被提拔为堂主之前,其声望和功绩就已冠绝六道堂。 但纵使如此,赵季也没将宁远舟放在眼里——江南重门第。地狱道出身的贱民,也配与他争吗? 老堂主宋一帆临死时,赵季本以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继任人选。谁知老堂主偏偏就是选了地狱道的宁远舟。 他怒而以此子出身卑下难以服众为由反对,却反而当众揭开了宁远舟的出身——宁远舟不但不贫贱,还是世家子弟出身,更是宋一帆老堂主的关门弟子,当初他正是为了禀承宋堂主的改革下三道的意愿,这才隐瞒身份,从天道改入下三道历练。这一下,履历和出身都无可挑剔的宁远舟,彻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赵季从此也深恨上宁远舟。 而宁远舟接任副堂主之后,更是彻底将堂内规制变革一新。从此只以才能和功勋择优选取,六道道众人人皆可升上高位。赵季眼看着昔日被他看不起的下三道日渐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一头,对宁远舟记恨日深。 ——所有这些,章崧都一清二楚。 他也正是利用赵季对宁远舟的记恨,驱使赵季将宁远舟扳倒入狱。 不是宁远舟不够好,事实上章崧很是欣赏宁远舟的才干。也很清楚在宁远舟的治下,六道堂才真正成为“六道轮回尽在掌握”的天下利器。他一直想将宁远舟收归己用,可惜但凡能人,都不肯轻易为人驱使,身为天子亲兵的六道堂,从未被大臣染指过。章崧也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教宁远舟这个新堂主认一认规矩。 原本以为有宁远舟留下的底子在,赵季纵使平庸贪婪了些,也不至于耽误大事。所以就算时不时听到朝臣对赵季手里这个六道堂的怨言,章崧也都没放在心上——只要能把六道堂握在自己手中,些许瑕疵,他容得下。 谁知赵季竟连天子的生死这么紧要的情报,都掌控不了,差点便坏了他的大事。 也不由他不考量,是否还能让赵季继续留任了。 六道堂就位于宫城近侧,出宫门向北,不多时便到一处幽僻院落。车夫驱车驶进园子后,章崧在赵季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头便见一座森冷雄伟的高衙,叠高三层,黑墙绿瓦,将视野遮得密不透风,中央高悬一道竖匾,上书“六道堂”三个大字。大殿左右各延伸出三个分殿,各自悬挂着一道竖匾,正是六道堂上下三道的道堂。 立于大殿门前,宛若被阎罗俯视。明明身在初夏,却透出森森寒意。 章崧不由心下感慨,果然是六道轮回,尽在掌握。对当年设立此堂的太宗,更心生一分敬意。 大步直趋入衙。 赵季亦步亦趋跟在章崧身后,将章崧奉上主位,又唤人上茶。 章崧正要说不必,便觉座下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一只女人的钗子。他大怒,扔在地上,训斥道:“你就是这么管事的?” 赵季低头瞧见,也霎时冷汗淋漓,“这……这不干下官的事,都是跟着宁远舟的那些老人混帐。” 章崧怒道:“放屁!宁远舟革职已经一年了,你还想着赖他!” 他本想着让赵季送上案卷来查查,此刻也不必了。直接起身,自去各处查看。 自堂侧上楼,见鸽墙的笼格上只有寥寥几只白鸽,不由皱眉——宁远舟上任后重建了畜生道的情报网,在各国精心布局了一百零八处分堂。是以四方传向梧国的情报,一向都是各国中最快最多的。梧国六道堂总堂,也是信鸽往来最频密之处。 他不由起疑:“怎么鸽子这么少?” 赵季还想掩饰,“都飞出去了。” “是吗?那森罗殿的密报呢?给我看看。”章崧说着,便自行走向后壁,抬手一按机关。只见嵌入墙壁内的数百只机关盒层层打开,却全是空空如也。 章崧暴怒:“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赵季扑通跪倒,“下官,下官……” 章崧哪里还想不到,道:“——你掌事之后,就把它们全废了?” 赵季还想狡辩:“森罗殿里的都是那些下三道不能再从武的道众,伤的伤,老的老,下官之前觉得养着他们太费事了……” 章崧仰天长叹:“费事?难怪圣上此次亲征会如此惨败!……你是比朱衣卫会色诱,还是用毒、刺杀比人强?没有情资密报,你六道堂拿什么赢过安国的朱衣卫?你还有脸说费事?!我看你根本就是自废耳目!” 他声色俱厉,气得手都在发抖。 赵季哪里还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忙匍匐上前,“卑职有罪!姑父,求您——” 章崧踹开他,呵斥:“闭嘴!区区小妾之侄,还不配称我姑父!呵,万幸我还没有升你做堂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亡羊补牢,“立刻把宁远舟给我从狱里找出来。我要派他去安国。” 赵季紧张道:“安国?” “第一,必需确定圣上真的还活着,第二,我若是丹阳王,一定想法子先送圣上归西,再让皇后难产。所以,必须得有一个人抢在他的人之前救出圣上,能办妥这件事的,只有宁远舟。”章崧说着,见赵季面色不对,眼神一利,“怎么?” 赵季踯躅道:“宁远舟此次随圣上亲征,圣上又……卑职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宁远舟随圣上亲征? 章崧随即便明白过来,冷冷道:“又是你搞的鬼?” 赵季忙辩解:“不是,是宁远舟在狱中闹事,多次越狱,这才按律被发配充军……” 章崧一脚踹在他脸上,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伎俩!我陷他入狱,只不过是想杀杀他的威风,好让他能为我所用,你居然敢坏我大事!” 赵季痛惊缩成一团。 章崧收足,淡淡道:“七天之内,带宁远舟来见我,否则,明年清明,我就让你姑姑去祭你!” 章崧终于离开。 赵季瘫坐在椅子上,在娄青强的帮助下,呲牙咧嘴地清理着脸上的伤痕。想起章崧的吩咐,心烦不已。 ——他送宁远舟充军,根本就没打算让宁远舟活着回来,早安排好人抽冷子对宁远舟下黑手。此刻却唯有寄希望于宁远舟的警觉,没这么容易被得他手了。 话又说回来,宁远舟在下三道摸爬滚打多年,谨慎狡诈。赵季也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已派出人手搜查宁远舟的消息。此刻想了想,又吩咐:“……也要盯紧宁远舟那几个亲信——宁远舟不死,必定得找个落脚处。宁远舟要是死了,这些人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娄青强会意,回道:“属下马上去安排。” “让徐钧去,”赵季又道,“他跟了宁远舟五年,化成灰也认得。” 娄青强一顿:“徐钧以下四人的尸体,刚刚在侍郎府后花园的池中被找到了。” 赵季一惊:“什么?!” “应该是处置那些舞姬时出了岔子,属下亲自查验过,舞姬里恐怕真的混进了朱衣卫的白雀——还没死的舞姬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身上粘了逍遥散的粉末,那种东西,只有朱衣卫才有。” 赵季疑惑:“朱衣卫?徐钧至少能在我剑下走上五十招,白雀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高手?!” “要不要马上找越先生来问一声?” 赵季脸上闪过一抹厉色:“不用。叫越先生提前行动。章相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要是找不回宁远舟,也只能用这场大功稍微抵挡一二了。”
第4章 第三章 如意快步穿行在街巷之间,向着朱衣卫总堂所在的青石巷赶去。 她同玲珑约定今日酉时在圆通寺石塔下碰面,她如约拿到了粮草图前去赴约,玲珑却始终没有出现。 梧都的白雀为那张粮草图筹谋多日,玲珑更是需要拿这张粮草图将功折罪。若不是遭遇了意外,她不可能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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