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颇觉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小姐姐方才被骂作野种,此刻听到“贵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顿时勾起多年来不知身世的彷徨困惑、委屈伤心之情,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人本欲告辞而去,见她小小一个孩子站在冷风里哭得伤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骂她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个孤儿,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贵人莫哭了。” 小姐姐听他语气刚硬,更为不悦,拭了拭脸上泪水,扭过小脸气道:“谁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来坏我的事!” 那人却道:“今后不会了,小人要走了。” 小姐姐颇感意外,擦了擦眼睛:“你要去哪里?” “家兄出领泗州军,奏请陛下带我一同前去,过几日便要离京。”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泗州至此有千里之遥,贵人尽可放心了。” 小姐姐一怔,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转怒为喜,亲热地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恭喜将军!” 那人不料她竟这般喜怒无常,又想起自己从前曾领教过她骗人不眨眼的本事,心中关怀之情顿时消散,客套地答了一句“不敢当”后就要告辞离去。 “等一等!”小姐姐忙追了上去,又回头向流风彩霞神色斩截地道:“你们退后些,不许偷听。” 那奉御见她行事诡异,警觉地问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几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脸向他熟练地绽出粲然一笑,近乎谄媚地道:“将军此去建功立业,鹏程万里……” 她自幼无父无母,虽处金玉锦绣丛中,却总在不知不觉间用些语笑去讨好别人,有时撒娇,有时乖巧,有时恭维,有时赔笑,无师自通全凭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肤花貌,机敏伶俐,加之年幼可爱,总能叫人喜欢,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油滑虚伪,心中顿生反感,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低下头皱眉不语,却恰好看见她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时被蒙军追杀,一路上母亲虽镇定不乱,双手却也是这样紧攥着,这才明白这孩子只是面上滑头,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断道:“贵人有事,直说无妨。” 小姐姐何曾这样被人当场拆穿过,登时涨红了小脸,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机不可失,还是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那好吧……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我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宫里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却不都肯告诉我……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当作行个善,就告诉了我吧,反正你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惯于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出他已然动了恻隐之心,便趁势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会像你这样孝顺的……现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被人当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好不好?”她说到后来,触动真情,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那人顿时生怜,不禁蹲下身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说出你的身世?”小姐姐点点头,眼中沁出泪光。 那人神色愈见怜悯:“那你从前闯隆德殿,也是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点点头,蓄着的泪水在动作间重重坠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来如此……都是我不好,难怪你这样生气。只是……”他面露难色:“怪我平日里极少与人闲谈,不曾听说过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 “哦”了一声,一时间心里难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习惯了追查身世时失望,很快缓过神来,吸了吸小鼻子勉强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来跑去管闲事么?” 那人松了一口气,解嘲般笑了笑:“别担心,或许等你年纪再大一些,陛下就会告诉你的。”他见小姐姐垂眼不语,又鼓励道:“小瀛王的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无论你父母是什么人,只要你自己行事端正、无愧于心就是了。就像这些梅花——”他一指小姐姐身后雪香亭边的梅林,“等过些日子花开了,如玉如雪,清香万里,它们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 语罢,小姐姐若有所思,那人略一拱手,便站起身告辞:“小人还在当值,不能离开太久,要回去了。” 小姐姐点点头,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了他,笑道:“忘了问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奉御回身微笑道:“小人完颜彝,草字良佐,你唤我陈和尚[2]便是。” 小姐姐有些意外,打量着他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禁军‘秀才’,我听赵学士说过的。”她顿了一顿,收起玩笑之色,用少有的认真之态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在这宫里,陛下和娘娘都叫我宁儿。” 完颜彝颔首道:“好。宁儿便是宁儿,姓什么都一样。”他郑重地向小姐姐抱拳为礼:“小人告辞了,祝你早日寻回父母,一家团聚,乐享天伦。” 小姐姐认真地点点头,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多谢你啦,也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将来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 - 元好问听到此,放下笔连连轻拍着桌案,不住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驿丞与回雪皆是讶然,九娘笑道:“元内翰是认得将军的吧?”元好问颔首道:“岂止认得,良佐原是我好友。正大年间我被签军,多亏了他才逃出一劫。”回雪笑道:“元翁翁也从过军么?那可比班超啦!” 驿丞看着女儿,不自觉地笑起来,回雪奇道:“爹爹笑什么?”驿丞笑道:“你娘方才说你油嘴滑舌像极了什么人,我瞧就是像这位小姐姐,一般的顽皮淘气!”回雪咯咯笑道:“才不呢,我有爹娘,怎会像她。”九娘有些神思恍惚,惘然叹了一声:“是啊,她若从小父母双全,或许就是雪儿这般性情……那该多好……” 她转顾元好问,却见他满饮数杯,吁嗟不已,低叹道:“元某想起故人……夫人见笑了。”九娘微笑道:“没有的事。我想起故人往事时,也是同先生这般感叹,只是这些年来,都藏在心里罢了。” 回雪笑吟吟地道:“为何要藏在心里,您早些告诉我和爹爹,岂不好?”驿丞皱了皱眉温言责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你娘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 元好问苦笑道:“姑娘未经丧乱,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生离死别乃是人生至痛,更何况国破家亡。老朽一生历经两次离乱,若非为求存史,也不愿多想起这些。” [1]完颜彝字良佐,女真名陈和尚。详见《金史·卷六十一》。 [2]注:即赵秉文,金末文学家、诗人,官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
第7章 未论穷通(一)雁丘 【二】未论穷通 塞上秋风鼓角,城头落日旌旗。少年鞍马适相宜。 ——元好问《江月晃重山?初到嵩山时作》 - (一)雁丘 金章宗明昌元年,元好问诞生于忻州秀容。元氏本为北魏鲜卑皇族拓跋氏后裔,隋唐时其先祖迁居洛阳、汝州等地,渐以汉人自居,至元好问的曾祖父元椿时,阖家又移迁忻州。 元好问天资聪颖,七岁能诗,被誉为神童;十一岁时,极受翰林侍读学士路择的欣赏,“爱其俊爽,教之为文”;十四岁时,又师从陵川鸿儒郝晋卿,自此博通经史、淹贯百家。 泰和六年四月,南宋主战派宰相韩侂胄发动北伐,渡淮后迅速攻占息、泗二州。而金章宗随即命故韩国大长公主的驸马、天德军节度使仆散揆为南征统帅,渡淮反攻南宋。 这一年,十六岁的元好问赴并州参加府试,一日途经汾水,想起唐人“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的诗句,再想到眼下宋金战事,大起怀古之情,在岸边与同行友人徘徊吟咏不已。 此时有一猎户经过,沿途向人兜售猎物,元好问见那人网中有恰巧有一对大雁,不由笑道:“汾水秋雁,倒是十分应景,只可惜这雁已死了。” 那猎户闻言,向元好问笑道:“小官人,这对雁还有故事呢。我原本只捕到了一只雁,另一只被它逃脱了。那走脱的雁也不飞远,就在半空中来回地叫,叫得网里的那只死命地扑棱,我怕它也挣脱了去,就把它杀了。谁知道天上的那只看到了,大叫了一声,发疯似地猛冲到地上,折断了脖子,死了。这才有了这一对儿。” 元好问耸然动容,扼腕叹息道:“‘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雁为德禽,倒比人忠贞得多了。”说罢,当即买下双雁,就地在汾水边垒石为冢,将双雁同穴合葬,并将此冢命名为“雁丘”。 汾水边往来士人举子见状,皆多感慨,各自题咏。元好问更是文思勃发,当即口占一阙《摸鱼儿》,昂首吟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番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阙《摸鱼儿雁丘词》在众多题咏中堪为翘楚,很快遍传天下,并于其后千百年间蜚声后世;而元好问本次科考却未能如愿,只得落第而归。 次年,反攻南宋的金军在东路战场上一路攻至扬州,西路军则攻克川蜀门户大散关。宋军诛杀叛将,奋力抗金,一场血战后斩杀阶州金军将领完颜乞哥等,又夺回阶州等地。 九月,一代名臣辛弃疾忧愤而死,临终前仍不忘北伐中原,然而就在他死后两个月,宋宁宗皇后杨氏暗杀主战的韩侂胄,遣使向金章宗求和,并与金廷签订了称臣赔款的嘉定和议,约定两国世为伯侄之国、南宋增岁币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金国归还大散关与濠州等地、疆界与绍兴和议相同,并约誓两国不再开战。 泰和八年,元好问再次赴长安参加府试,依旧名落孙山。年末,金章宗无子而崩,临终前传位于七叔完颜永济,并重托他保全已怀有身孕的贾妃、范妃;而完颜永济登基后立刻毒杀贾妃,强令范妃堕胎,断绝金章宗所有后嗣,并立自己的儿子胙王完颜恪为太子。 次年,新帝改元大安。同年,蒙古大汗铁木真亲率大军征伐西夏,直抵都城中兴府。西夏死伤惨重,急派使臣赴金求救,而皇帝不理金夏两国唇亡齿寒之理,竟以“敌人相攻,我国之福也,何患焉?”拒绝了盟国的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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